走出小区,沿着家附近的一条河边散步。我看了看手机,依然没有韩祎的回信,犹豫了一番,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那边“嘟嘟”了几声,没人接听。心情很是烦乱,想到了余伯伯的书店,就朝“从前慢”的书店走去。
已经晚上快八点。我走进店里,看到余伯伯正在收拾整理一堆旧书,上前跟他打招呼:“这么晚了还在忙活,也不歇歇。”
余伯伯看是我,笑着说:“闲着没事,把这些旧书收拾收拾,带回家去。你瞧,这两天你们这些高三毕业的,又把好多不用的旧书扔到我这儿了,我要不收拾,这店里都乱成什么了。”
“这些书你干脆卖给收废品的得了,干嘛还这么费劲要保存着?”
“舍不得,书可是好东西,什么都能丢,书可不能丢。一个人跟一本书打交道久了,这里面可不单单是学问,还有一种叫情感共鸣的东西。每年我从毕业生那儿收的课外书,都放在家里分门别类整理得好好的。有些书的价值,你们现在体会不到,等过个十年八年的,你再回想起来的时候,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们在二十岁有共鸣的东西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不一定能产生共鸣,反之亦然,书本如此,生活亦如此。有时书本也要到恰当的时机才会引起我们的共鸣。’GabrielleZevin说的。”我自以为准确无误地把握到了余伯伯的意思,冲他淡淡一笑。
余伯伯听罢,看着我思忖了片刻,微微点头:“但你只理解了一半,”顺手把一本书放在了旧书架上,接着说:“我记得去年的时候,店里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找到我说,能不能帮他找找毕业那年他放在我这里的一本书,我问他的名字,哪一年毕业的,书名是什么,后来帮他找到以后,这书里面夹了一封信。男人拆开这封信,看到上面的字,当时就哭了。那是他上学时喜欢的第一个女孩给他写的这封信,送给他的这本书。但两个人没在一起。后来那个女孩患癌症死了,他又想起来这封信,就找到这里来。”余伯伯讲到这里,把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所以啊,别看这些破破旧旧的东西现在没什么用,时间越久,它对于有些人,就越珍贵。”
余伯伯接了一盆水,洗了洗手,泡了一杯茶坐下来。看我的脸色有些阴沉,就开门见山地问:“这次来我这儿,又有什么心事了?”
“我爸妈离婚了。两年前离的,我今天才知道。”
余伯伯长吁了一口气:“大人们离婚,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你要相信,对于你,他们依然是很爱的。”
“我只是不明白,两个明明已经不爱的人,为什么还要相互牵绊着生活在一起?以前,我爸妈总是在家里吵架,那时候我还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感情只要吵着,就永远都不会吵散。但后来我才知道,幸福的家庭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爸妈吵了这么多年,估计也是吵累了,还是散了。有时候很难想象,以前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到最后竟然要这样冰刀霜剑地互相伤害,我不明白。即便我依然相信他们对我还是爱的,但我还能相信两个人之间的爱吗?”
听完我的话,余伯伯沉默了良久,语气低缓地说:“很多年前,我的爱人跟我提出离婚。以前女儿在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她是一个好妻子,我们很少吵架。后来女儿走丢了,她很痛苦,要跟我离婚,刚开始我也不理解她,觉得只要我们两个人还在一起,什么样的困难都能走过去。但她坚持要走,我也没再拦她。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了孩子,牵绊着两个人的就不单单是夫妻之间的感情了,而更多的牵挂就是孩子。她心里的痛在孩子身上,只要跟我生活在一起,那种痛对她来说就是不可化解的。
所以,即便你爸妈他们之间没有了爱,但因为你的存在,他们已经在自己的感情和人生选择中做出过最大的牺牲。因为这点牺牲,我希望你也能对他们有所理解和原谅。至于父母之间的感情走到了今天的样子,也是有他们各自的原因的,而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所以,你也不必因此去怀疑两个人的爱。
一辈子太长了,两个人没能走到最后,这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爱。这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不是每一种爱都要表达出来,不是每一种爱都能彼此陪伴,也不是每一种爱都能善始善终。但只要曾经爱过,总会在对方的生命中留下点什么,而这点爱的印记对于漫长的人生,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余伯伯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有些事情,你现在不会懂的,以后慢慢就会懂了,这需要时间。”又俯下身子低声说了一句话:“还有些事呢,如果在合适的时间,遇上合适的人,就要勇敢一点,千万别错过了。就像你说的,书和人需要在恰当的时机才会产生共鸣,人和人之间更是如此。”说完,余伯伯笑着走了。收拾店里的东西,准备打烊。
从书店里出来,沿着护城河往家的方向走,看着河堤边上点缀的荧光灯,如夜色里的萤火虫,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影,川流不息的车辆,几对年轻的男女勾肩搭背地说笑着走过,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这种强烈袭来的孤独沿着河堤岸,蜿蜿蜒蜒地伸向远方,伸向没有尽头的夜空。
我也就是在那一刻明白,善始善终或许只是一种美德,而这个世界上很多有始有终的事情,却不会是善始善终的,包括我爱你。人们虽然已经知道这样的真相,却依然需要相互陪伴彼此依赖,因为只有爱才能抵抗生命中绵延无尽的孤独,还有孤独带给我们的恐惧感。
想到这些,我想到了韩祎。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突然涌上来的冲动想对他说点什么,拨通了他的电话,手机那边响了几声,却依然没有人接。我心里憋闷的那点失落和孤独漫无边际地散开,被一种强力拎到半空中,又抛向夜色一般浩瀚如谜的未来。
我强忍着不想哭,眼泪却不听使唤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回到家,我一进门,看到爸妈都坐在客厅沙发上,个个脸上神色都焦虑不安。看到我平安回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干干地叫了一声:“萱萱。”
爸走上来,面色很是抱歉而尴尬:“萱萱,我跟你妈离婚的事,其实我们本来……”
没等爸说完,我就先声夺人,语气平静地说:“爸,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离了就离了吧,我尊重你们的选择。既然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彼此都不开心,还不如各走各的路,也许会好过一点。我祝愿你们以后都能幸福。”
爸妈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妈接过话头:“萱萱,妈知道你心里委屈难过,还在生我们的气,我跟你爸……”
“妈,我没生气,我是认真的。你们分开过吧,我不想看到你们再为了我,还要勉强自己在一起生活,你们为我牺牲的已经够多了。我想通了,只要你们过得开心就好。”
空气沉寂了。爸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气柔和:“萱萱,你放心,不管我跟你妈以后是不是在一起,我们都会像以前一样继续爱你的,对你的感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你还是我们最好的女儿。”
妈走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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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祎连续一星期的杳无音讯,让我心里惴惴不安起来。这天,我抱着相册,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他家里一趟。
到了韩祎家,按了好几声门铃,也不见有人应声。我心生疑惑,又给顾澧打电话,对方却显示已经停机。
又找到左伽昇打听韩祎的去向,左伽昇也一脸茫然:“他那天考完试之后就不见了。我也联系过他几次,找不到人。后来手机就一直是关机状态。”
“那会去哪儿呢?”我寻思着。
“搞不好已经去哪里旅游了吧,我记得他高考前跟我说过,考完试他要先去西藏玩呢。”
左伽昇看我一脸焦虑的神情,又安慰道:“再过一阵子高考成绩不是就要出来了嘛,马上就要填报志愿,到时候我们还要去学校一趟填写志愿表签字呢,他到时候肯定会去,放心吧。”
等待高考成绩的半个月,是最煎熬的日子。每天出门上街,逢人见了我,除了日常的寒暄之外,都会再加个三连问:“成绩出来了吗?考得怎么样?准备去哪儿上?”
我索性就呆在了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抱着柯南动漫疯狂地刷剧,在半是空虚半是颓废的日子中,焦灼地等待着放榜的那一天。然而,在这样的等待里,更期待的却是韩祎能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捱了过去,高考成绩出炉,我略微超常发挥,分数总还不算太糟糕。一家人的心算是松了一大截,紧接着最棘手的事情就是填报志愿。爸妈都跟着在后面做参谋,报什么学校,去哪里上学,读什么专业,一夜之间成了家里最受争议的话题。
妈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领导发言:“第一道关卡虽然过了,这第二关也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一定要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这可是决定你以后人生大方向的事情。萱萱,这次你可不能像之前分文理科的时候胡来。”
爸说:“你先听听萱萱的想法。”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番,慎重而认真地说:“爸,妈,我已经想好了,我想去北京,读新闻传播专业。”
“北京?北京好啊,离家近,还首都,我支持!”爸首先举手赞成。
“好什么好啊?”妈立刻打断了爸的话,翻了个白眼:“你想去北京,我不拦着你,但你想读新闻传播专业,我可必须提醒你一句,你妈我可是读这个专业出身的,在媒体行业混了一辈子了,我不支持你读这个专业。别在这个时候跟我谈你那堆什么新闻理想,新闻人的情怀和抱负,你妈我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到社会上蹦跶几下你都知道了,那都是胡扯,累不说,还时常身不由己,现实一点啊姑娘。前车之鉴,啊,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又顿了顿,说:“还有,北京的高校一直竞争压力都挺大的,除了北京,你也再看看其他地方的学校,在你可以做选择的时候,多给自己留条路,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
“瞧你怎么说话呢?孩子报大学选专业的时候,有点自己的理想怎么了?你不能一棒子把人给打死,萱萱想读这个专业,至少人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说不定以后能比你做的好呢。”爸反驳了妈的话,又转过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过你妈后面说的话,我同意。萱萱,考大学不一定是决定你人生命运的事情,但这件事毕竟还是比较重要的一次选择,这个时候可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性选择,多给自己留条路。不管做什么决定,首先要对自己负责。”
“嗯,我知道了。”我应答着,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我犹豫徘徊着选报志愿的那段时间里,韩祎一直没有来过任何消息。他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找不到他的影子,手里只留下了当初的那个约定。因为他的消失,就连那个约定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站在分岔路口,仿佛找不到了自己的人生去向。
直到去学校上交高考志愿表,我去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里只有赵恒在值班,他正在整理毕业生的材料档案。我把志愿表递给赵恒,他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下定决心要学新闻当记者啦?五个备选志愿,你都只填一个专业?不给自己其他的选择?”
“嗯。”我笑着应答道。
“两个北京,两个上海,一个南京。”赵恒浏览着志愿填报的顺序,点头称赞:“都是好城市,希望你以后能大有前途。”又抬头看着我,语气变得温柔亲切了许多:“筱萱,虽然以前教你的时候,对你批评不少,但老师一直打心眼里看好你,性格好,机灵,脑子活,而且我也相信你以后能混出些名堂来。”
我笑了笑:“老师,其实这三年里,不管你骂过我多少次罚过我多少次,我其实都挺感激你的。以后回来家,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好。不管你们走多远,以后的路有多难,老师一直都在这里做你们坚强的后盾,等着你们有一天学成归来。”赵恒说得有些动容。
交完资料,我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怯怯地问了一句:“赵老师……韩祎交过志愿表了吗?”
“对了,我正想问你呢,”被我这么一提醒,赵恒突然想起了什么,反问我:“你最近跟韩祎联系了没有?”
“怎么了?”
“班上的志愿表现在就差他一个人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他人影。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搞的。你最近没见着他?”
“没有。”我摇摇头。
“哦,那没事了,我回头再想办法联系他吧。”
我思忖了片刻,又问:“老师,你知道韩祎的成绩吗?”
“我这边还没有收到统一的存档,所以暂时我也不知道。”
“哦。”
“你要是见到他,让他赶紧过来把志愿表填了,就剩这几天了。”
“嗯,知道了。”我临走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从包里拿出来一封信:“赵老师,我还有样东西,是一涵托我带给你的。”
赵恒的脸上露出几分生涩的笑:“什么东西?这孩子还不能亲自交给我啊,还要托你带过来?”我把信递给他,笑着说:“我先走了。”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窗外的斜阳照进来,洒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赵恒打开了信,信纸上清新娟秀的字体,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的话,他认真地读了起来:
“赵老师:
见信如晤。毕业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些话还是有说出来的必要,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即便以后有机会说,也自然不会是现在的心情。
我做了三年的数学课代表,一直以来都是你的鼓励和信任,才让我有了今天的成绩。后来我父亲出了事,你又像亲人一样,不断给予我帮助,帮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对于你,我除了无以言表的感激,真得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但即便如此,在你对我一次次的帮助和信任的同时,我又希望,你不仅仅是以同情怜悯的眼光在看我,不仅仅是以师长的身份在无条件地关心我,不仅仅把我看成是一个十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才给予我那么多的包容和理解。
很多时候,我希望你对我的那份关爱里,也有一丝平等的爱,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那种爱,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爱。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这样想,但不管怎样,曾经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打开了我青春里的一扇蓝色大门,门里有阳光照进来,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爱情发生的时候,有多么的美妙。
跟你分别的时候,才能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从此以后,它就会成为一个小秘密,永远封存在我十八岁的记忆里。最后,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谢谢。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因此而变得绚丽多彩。
多年以后,我希望再次出现你面前的,是更好的自己。祝安。
廖一涵”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