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声音又道:“你想当捷克秘密警察吗?”苏艾想:“秘密警察一月挣三百美金左右,自己从中国这么远跑来,挣这么少的钱,没什么意思,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如果进中餐馆次数多了,甚至衣服也买不起,女人嘛,当然只能用眼睛看了。”又想:“自己是为了赚钱才来捷克的,当警察违背初衷。”忙思维答道:“不愿意。”声音又叹道:“好吃还是家常饭,好穿还是粗布衣。”苏艾笑道:“狗屁,有钱能使鬼推磨。”声音又叹道:“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这一天,苏艾过得很快乐,很充实,回到狱室倒床便睡。
次日,吃过早膳,苏艾独自一人跑到电视房,埋头咬文嚼字,写了封咏赞捷克政治制度的信,屡屡搁笔沉思,只道民主自由制度好,讲法律,讲人权,新媳妇哭公公,说不出个好处来,文思枯窘,总共只有三行。到老二哪里讨了个信封、一张邮票,将信从栅门递给老大,请他寄给秘密警察,然后回狱室坐在床上玩扑克牌。声音道:“矮子看戏,人家叫好,他也叫好。”十五分钟,苏艾醒转,想:“不对,我怎么违反原则,大谈政治。”跳下床,大叫老大讨信,但信已被狱警取走。声音又道:“路逢险处须回避,不是才人莫献诗。”
下午,放风回来,苏艾挂虑儿子,又到狱室写了封信给中国妻子,叫她注意儿子性心理发育,教妇初来,老牛舐犊,又去老二哪里讨邮票。
晚间,苏艾进电视房,罗蛙电台又在播香港电影《东成西就》,乐得苏艾手舞足蹈,见第一排没人坐,‘嘟,嘟,嘟’跑去。老二道:“这儿,老大专坐,不可以。”向第三排一位囚犯一指,那囚犯赶忙起身,将座位让与苏艾。苏艾嘻哈打笑,忘了乎所以。想:“笑一笑,少一少;愁一愁,白了头。”
电影播放一半,又插播《晚间新闻》。苏艾瞅见像斯洛伐克人的女播音员,又羞得脸红。不过,新闻里有韩国学生闹事,与警察打得热闹,很是过瘾。声音道:“那女播音员问你爱不爱她?爱她,深夜,她把自己裸体输给你,与你造爱。”苏艾低头不语,不敢吱声半句。声音又道:“别人早已名花有主,要有一百万美金的奔驰车去接。你有好大的脚,穿好大的鞋。”苏艾懒得打理,声音又道:“那女播音员也是短脚、拖屁股,与你旗鼓相当,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如爱她,投诚的话,我愿当月下老人,玉成其事,撮合你们。”苏艾思维道:“强摘的果子不甜,包办的婚姻不谐。”声音又念道:“我是西山织布女,你是东山放牛郎。”苏艾笑道:“喜鹊窝里掏不出凤凰来。”忽想起自己也是短腿,脸刷地红了。
《东成西就》播放完毕,接着是公众节目,像斯伐克人的播音员穿着纯白的长裙出现在电视里,播音员个头不高,肩臀齐整没有腰围,好似个地滚牛。播音员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苏艾一句也没听懂,又见播音员手持一只仿真步枪,瞄着一个靶子打,靶子上挂满各色气球,播音员击中一个黄气球,台下观众热烈鼓掌,一位捷克男子起身,将一朵小黄花献给播音员,帮她插在胸前,还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声音道:“那小黄花便是你。”苏艾不应答。声音又道:“一块好肉落在狗嘴里。”
深夜,苏艾梦见自己血液里有抗艾滋病抗体,值钱得很,被黑社会追杀,亡命天涯,在全世界乱跑。
过了几日,捷克男人离去,苏艾没了烟抽,正在发愁。地下室来了一批新囚犯,一个亚洲人进了苏艾所住的狱室。那男子约十七、八岁,个头比苏艾矮,皮肤有点黑黝,但生得眉清目秀。男子将包裹往苏艾对面上铺一甩,跑到苏艾床前,面带微笑,问道:“中国人?”苏艾点头。男子又道:“我,越南人。”苏艾意出望外,跳下床,与越南男子闲侃,两人虽有语言障碍,却情投意合,一见如故,有相见恨晚之感。声音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吃过午餐,两人同去放风,或躺在草坪晒太阳,或坐在草坪上观看足球比赛,或是携手慢步,从此唇齿相依,形影不离。越南人关切问道:“你吸烟吗?”苏艾点头。越南人又道:“有钱吗?”苏艾摇头。越南人笑道:“我有钱,待会回去,我给你买万宝露。”苏艾道:“万宝露太贵。”用手做了个手卷烟动作。
放风回地下室,越南人申请上二楼小买部。约半个小时回来,手中提了个大塑料袋,将袋放在苏艾床上,倒出所购物品:两包万宝露,两袋手卷烟,一块巧克力,二十多颗水果糖,六包中国方便面,一根德国肠。
越南人跳上床,与苏艾对坐,折断三分之二的巧克力递给苏艾,两人吃着,舒心地笑。越南人道:“烟抽完,我又去买。”
晚餐时间,苏艾、越南人没去二楼打饭,留在狱室,用德国肠泡方便面吃。八时点名后,又同去电视房,看电视,朝夕相处。
深夜,声音道:“苏艾,你瞧道上人对你多好,你却忍心指证他们。”顿一顿,又道:“事不经不懂,路不走不平。”苏艾也觉自己具有双重人格,此时已无话可说。声音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顿一顿,又道:“要学苋菜红到老,莫学花椒黑良心。”苏艾思维道:“人非木石,孰能无情。”
次日,苏艾与越南人辅车相依,形影相随,情同手足,声息相通。苏艾推心置腹,关切问道:“你,想,在,捷克吗?”越南人点头道:“想。”苏艾又道:“你,热爱,捷克,可以?”越南人又点头。声音笑道:“自己狗屁测试都做不出来的人,也在收徒弟,指手划脚,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误人子弟。自己都在流鲜血,还给别人医痔疮。”苏艾忙思维答道:“他回越南只能过苦日子,我就不同了,中国改革开放后,日子同捷克差不多,说到吃喝,则比捷克强。我们两兄弟促膝谈心,关你屁事,讨厌鬼,滚开!”声音叹道:“自顾不暇啊!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
好景不长。两周后,越南人要换监狱,将所剩方便面、罐头、糖、咖啡、茶全留给苏艾,又偷偷塞五百克郎在苏艾手心。苏艾送越南人到栅门前,越南人出栅后,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越南人走后,苏艾又形单影只,无可依傍,百无聊赖。将五百克郎买成手卷烟,又熬了三周。
老二叫苏艾换到电视房隔壁狱室。下午放风回室,狱室里多了两位阿拉伯人,一高一庳,引人注目。一个高个子用中文叫道:“中国人,你好!”苏艾约一年没听到过中国话,心情格外高兴,喜上眉梢。高个子又用捷语道:“吸烟吗?”苏艾点头。高个子从包裹中掏出一个小铁方盒,为苏艾卷了一只。
晚间,苏艾去电视房看电视,十二点才回狱室,两个中东人已睡,枕边放有五只手卷烟、一个火机。苏艾顿生亲切之感,想:“两个中东人心肠真好,心也细。”点燃一只烟,躺在床上抽。声音道:“苏艾,叛了国,叛了亲人,你没有祖国!”苏艾眼泪汩汩而流,心中骂道:“放屁,我有祖国,你们玩够了没有?”声音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白痴。”
次日早晨六时点名后,高个子中东人回到狱室,从床上拿出一个小地毯,平铺在地,跪下顶礼膜拜,嘴里叽哩咕噜,虔诚无比。苏艾自己不信任何宗教,也不歧视任何宗教信仰,静静坐在床上观看。一个小时后,高个子收折好地毯,问道:“昨晚,烟够吗?”苏艾忙道:“够,谢谢。”大个子又卷了只烟,递给苏艾。
苏艾领早餐回到狱室,两个中东人将小盒猪肉午餐肉罐头递给苏艾。苏艾想:“原来他俩是伊斯兰教徒,不吃猪肉。”又想:“他俩每天猪肉都给自己吃,真是个天大的好事,犹如枯木逢春。”心里乐滋滋的,无法言表。
午前,矮个子伏在小桌上画阿拉伯图腾,苏艾随便拿起一张细瞧,图案虽光怪陆离,还算差强人意,想:“他俩求真主保佑,自己也画个观音拜拜。”向矮个子讨了笔和纸,开始画观音,不过,画了三次,观音的脸都走了样,更像斯洛伐克女播音员,两耳还挂着耳环,心知乃超声波玩弄自己,但又怕亵渎神灵,只好撕碎重来。
苏艾又画了第四次,观音的脸还是像那女播音员,叹口长气,想:“求神不在形式,重在心。”又在观音像身后画出霞光万道,然后将像贴在床的左手边白墙上,跪在床铺,稽首下拜,祈祷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士音菩萨。”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点燃三只手卷烟,算是馨香祷祝。又许愿道:“观音菩萨显灵,大发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声音笑道:“求雨求到火神庙,认错了菩萨。”
午后,苏艾向高个子讨了一个信封、一张信笺,径自一人去电视房,写道:我爱罗蛙电视台像斯洛伐克人的女播音员,我求她救我出苦海。声音笑道:“不想吃锅巴,怎会锅边转?新开的厕所三天香。”刚分到狱室里一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斯洛伐克伛偻男子探步进入电视房,贼头贼脑,问道:“干什么?”苏艾瞧见男子长有抬头纹,神头鬼脸,令人发笑,忙招手叫他进房,指着信封,道:“罗蛙电视地址?”斯洛伐克人笑道:“我知道。”帮苏艾写上地址,又问道:“有邮票吗?”苏艾摇头。斯洛伐克人又道:“我有。”出了电视房,十五分钟后回到电视室,笑道:“我已把信给了警察。”
斯洛伐克男子和绿热林一般,缠着苏艾说东扯西,尖嘴薄舌,弄得苏艾心烦。不过,这男子确确实实对苏艾不错,一会去老大那里为苏艾讨只烟,一会又去老二那里为苏艾讨只烟,苏艾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晚饭,斯洛伐克人抢去排到第一,也为苏艾领取,见两个中东人把猪肉食品让给苏艾,斯洛伐克人也学中东人这么干,苏艾啖了四份肉食,不亦乐乎。苏艾进电视房看电视,斯洛伐克人也跟来,和苏艾如影随形。
次日早晨,高个子跪拜阿拉,斯洛伐克人无事生非,笑道:“阿拉不好。”气得两个中东人面如死灰,全身颤抖。苏艾想:“别人信教关你屁事。”板起面孔,怒道:“不可以。”斯洛伐克人闭嘴,故意鹅行鸭步,望着苏艾傻笑。苏艾想:“大怒气逆伤肝。”不再多言。
深夜,声音叫醒苏艾,道:“你什么测试也做不出来,像你这种男人,苟延残喘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死了的好。”苏艾思维道:“怎么死?”声音又道:“投缳。”苏艾思维道:“什么是投缳?”声音叹道:“投缳便是悬梁自尽,念的什么书,这也不懂?”苏艾想:“没绳,没梁,怎么上吊?”声音又道:“你用皮带一端套在上铺铁棍上,一端套你的颈部,用力向下坠落,便会自缢,以前也有囚犯用此法成功自杀的。”苏艾想:“人终须一死,早死早投生。”按声音所说,取下皮带,引颈套好,轻声念道:“爸爸、妈妈、妻子、儿子,永别了。”借着身体重量,奋力一扯,人顿时昏迷不醒。
一分钟,苏艾伸手拉到上铺铁棍,解开皮带,思维问道:“怎么回事,又不让我死?捉弄人。”声音怒道:“你为国内妻儿死,滚回中国去死好了,别玷污了捷克共和国的床。”顿一顿,又道:“人生如朝霞,你为白种女人而死,重于泰山,你为中国妻儿而死,轻于鸿毛。”苏艾思维道:“吃尽美味还是盐,穿尽绫罗还是棉。”顿一顿,又骂道:“威胁利诱,摧残镇压,无所不至,好歹都是你在说。”再也没吱声,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声音又道:“泥人经不起雨打,假话经不起调查。”超声波东拉西扯,苏艾彻夜不眠。
次日,狱警给苏艾戴上手铐,出了楼,上了一辆大车。汽车进入布拉格中心,停在一幢四层旧楼前,所有囚犯下车。声音道:“你带着手铐拼命奔跑,说不定,狱警会开枪打死你。”苏艾也想试试,可腿脚不听使唤。
苏艾被狱警带到地下室,打开手铐,一位高瘦捷克男子早在里面,问道:“有烟吗?”苏艾摇头。那男子心慌如老狼打转,急得直搓双手,不停整理衬衣和领带,时不时对着玻窗用随身携带的小篦子梳整头发,紧张得不知所措。约一个小时,狱警呼男子出室,室里留下苏艾一人。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狱警给苏艾上了手铐,拾阶登上二楼,巷道中央,苏艾远远望见伊仁、绿热林和李三,忙点头招呼。伊仁若无其事,满脸称愿之色,绿热林脸如死灰,李三留个小辫子,神情潇洒,英气十足。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