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把天下让给了炎夏无情的烈日烘烤着这条山沟把稀稀拉拉的草和树烤得焦黄枯干在地底下与鬼为邻的建井队感觉不到骄阳的厉害在地面上接受光明的砖厂男女老少可就受不了了夏天是出砖的黄金季节砖坯在阳光下很快干燥那架老旧的切坯机嗡嗡地一天响二十四个小时以前一班八小时两班倒还有个喘气的空儿现在一班十二个小时谁轮到白班连中午最热的时候都不能休息人们一个个也快被烤干了谢萝的脸和胳膊已被烤脱了好几层皮又黑又紫跟熟透的李子似的她的处境比一般人还要辛苦别人仅仅是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她得加上无法计时的脑力劳动所有的广播稿、板报稿全得在下班后撰写至于她的睡眠时间是否足够那可沒人管叶涛为了她不能按时做熟饭气呼呼地抱怨:“建井队的宣传员成天画画儿根本不用参加劳动你怎么那样积极”谢萝也曾经怯生生地提醒教导员:“忙不过來能不能少干点坯场上的活”
教导员一听这话驴一般的长脸马上沉得更长:“抓革命、促生产叫给谁听的就嘴头上说得漂亮你不想好好表现争取摘帽子”
原來不公平的根子在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谢萝不禁怨恨起慈渡农场的管教干部:1957年的劳动教养法规上明明写着“劳动教养的期限最多三年”可是他们毫无理由地把她的劳教期延长到九年最后还留下个尾巴不摘右派帽子到底是谁“无法无天”呢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呢在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沒给你“无期教养”就算不错不过怎样做才算好好表现呢自己体力不如人又不像某些人那样会來事想了又想只好在宣传上做文章但是任凭她把业余时间都用上把广播稿写得抑扬顿挫把黑板报画得花团锦簇看來都沒有用
这一天睡眠不足的谢萝一清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天和地都在往一起凑但是她得上大口窑去看看那窑砖要是出完了今天早上就该广播出去
大口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大碗碗口在半山腰山脚下开着个窑门一块块干坯从碗口往里码码满以后填上土封顶由窑门点火猛烧几天后喷上水一洇一窑上好的砖就算成了等到扒开土晾凉以后出窑工便一垛垛往出背这种原始的干法又呛又烫又累但在这里人还沒砖值钱哩
谢萝顺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眼见窑内已见了底只要窑门的砖拆完这口窑就算出清了走过值班的小棚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块断了的钢锯有五寸长寸半宽锯齿已快磨平了她捡起來顺手想往草丛扔去
“哎哎别扔”
棚子前面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向她招手谢萝站住脚等他过來拿但是这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哎哎”身子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上半身靠着墙两条腿却像木棍似的歪向另一边身旁竖着两根木拐
“哎叶涛家的你……”他脸上现出惭恧的微笑向她伸出一只手
谢萝想起來了他是叶涛的班长据说也姓谢一次看了他下井的腰牌才知道姓“解”此人当年是浙东沿海的一个海盗一身好功夫动起手來三四个人近不得身一条硬汉子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谢萝不由得脊梁上一阵发冷她紧走几步把锯片递到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
“谢谢谢谢”他接过锯片吐了口唾沫在一块磨石上噌噌地磨起來
“磨它干啥”谢萝觉得他干的是“无效劳动”锯片有一两分厚什么时候才能磨出刀刃來
“嘿嘿解困呗要不就会睡着了丢了这份好差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肯定是教导员把他要來的那个胳臂腿都健全的值班老汉大概上了坯场了在这个地方真正是人尽其才啊谢萝一边走一边想
窑门口像刚打完了一场战役满地碎砖当她探头往门里察看的时候猛地一只小手狠狠地抓了她一把这只小手每根指头都带着个尖利的小钩子谢萝只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定睛一看原來是小金花鼠它抓了人就下地往外直窜谢萝不禁心头火起:这么喂你还抓人她不进窑门了转身就去追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刚走沒几步身后一声闷响“轰”一时间烟尘迷漫满地砖头乱滚窑门里的砖全部塌了谢萝吓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小金花鼠吱溜一下钻进她的衣袋
只听得老解大喊:“塌窑了塌窑了”
“谁在下头有人下去了吗”上面的人十分紧张
“宣传员宣传员下去了”
“真他妈的胡來她下去做甚哩”
山坡上登登的一阵脚步声好几只粗壮的手把谢萝拽上去谢萝一睁眼教导员黑着脸站在面前:“你下去作甚”
谢萝惊魂甫定一个字也说不出來
“唉作甚还不是去采访”老解搭了句茬儿
“还采访出了事故咋办带累砖厂得不到红旗回去给我好好检查”教导员动了肝火红头涨脸地大嚷
谢萝瘟头瘟脑地往回走大气也不敢出真是推磨挨磨棍出力不讨好转圈挨打要不是为了好好表现干吗上这儿來今天幸亏小金花鼠抓了一把沒有它这条命就搭在大口窑里了摘帽子等下辈子吧她越想越后怕
中午叶涛风风火火地赶了回來一进门便“咦”了一声:“你沒事呀全矿都传遍了说是砖厂的女宣传员埋在大口窑里刚扒出來……”
他转着圈把妻子从头到脚看了几遍发现除了一头一身的尘土以外确实沒少了什么这才安下心來等到知道救命的是小金花鼠老实人立刻说:“给它烙饼用那把白面………”
小金花鼠丝毫沒有居功自傲坐在被垛上吃了半张烙饼剩下的全塞在颊袋里把两腮鼓得大大的然后钻进谢萝那件囚服的口袋里睡觉去了
它不知道白面在这山沟里多么金贵在地面上干活的二劳改每月只有六斤井下的人多一点有二十斤地底下沒食堂建井队员要带饭白面这东西做干粮即使凉了也比棒子面容易往下咽妇女们便把全家的白面都用來给在地底下干活的亲人烙饼蒸馍
晚上谢萝要给丈夫做第二天的午饭把存面的小瓮倒了个个儿也倒不出一星星白面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吧我带个窝头下井得了反正明儿下午就领粮了”叶涛随和地说“早点去排队我下了早班來扛”
领粮是件大事精明的教导员知道不让他们填饱肚子就不可能多出砖每个月只有这一天开恩可以让女囚晚点上班不过领完粮食她们还得上坯场去干活晚去几个小时就得补上几个小时
这天下午粮仓门前像赶集似的热闹说是两点半开始人们撂下饭碗就赶來了一个个圪蹴在烤炉似的太阳下排着谁也不敢挪窝生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位置
“哇哇我要回家”一个黄皮寡瘦的孩子被太阳晒得又哭又喊
“回家领不來粮饿死你”孩子的妈正沒好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谢萝认出是木工温汉章的老婆小马这女人跟她儿子一样蜡黄只不过胖得像个水桶但细细端详便能发现是虚胖眼睑、嘴唇、指甲沒一丝血色
“哼你们挨半天晒好赖能领三十來斤白面我跟小黑子归了包堆十二斤白面”酆梨花排在谢萝后面一个劲儿地嘟囔她对小黑子沒能耐去不了地底下干活憋了一肚子气本來嘛她自恃“内猫”在女囚中处处高人一头可是在吃粮上却不如别人她怎能不抱怨
到领粮的时候了仍沒动静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大铁门才喀啷一声拉开了一条小缝人们登时乱了营吵吵嚷嚷地直往前拥
“站住轮不到你们哩”又黑又胖的管理员瞪着眼大喝一声
晒得汗流满面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管理员慢条斯理地打开粮袋调准磅秤一切就绪以后管理员乜斜着眼向荫凉的仓库里喊道:“來吧还等什么呐”
出來了一群男男女女虽然服装、年龄各个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全都具有白皙的肤色他们是队长家属属于清清白白的种族他们可以掐着钟点來可以在凉快的仓库里歇着可以用不着在大太阳下排队一到就领粮秤还是高高的最神气的是矿长的勤务员进门只说了句:“送两袋白面”扭头就走了管理员忙不迭地答应着立刻招呼炊事班长派人扛四袋新磨的白面送去
天气太热称粮这活儿不轻松不大会儿管理员的汗背心就湿透了好不容易称完了最后一个“人民”的口粮太阳已经西斜了二劳改们舒了口气队伍开始蠕动起來可是管理员捞起一把扇子狠狠地扇了一阵掉转身子抬腿便走厉书玉慌了叫道:“管理员我们还沒领呐”
管理员火了:“急什么老子喝口水都不让啦”
大伙儿舔了舔干得爆皮的嘴唇唉等了一下午了剩下最后一哆嗦要是惹翻这尊凶神今儿真的不发粮错过这天难道饿一个月所有排队的人都安静下來
等到管理员歇够了拿起那个用半拉葫芦锯成的大瓢称粮食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老山下去了第一个是厉书玉她那半哑的嗓子又响了起來:“哟这玉茭面能吃吗都捂得发霉了”
管理员把大瓢一扔不耐烦地喝斥:“到这地方还挑挑拣拣你要不要”
受了潮的玉米面已变了色灰扑扑的像黄土排在后边的谢萝都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酸味厉书玉小声叽咕:“拿我们当猪喂了……”訾丽明推了她一把:“别说啦沒瞧见白面也沒多少啦”
是啊要是连白面也领不上那才糟心呢酆梨花急得使劲杵谢萝的脊梁:“往前走走”
下了班的男工们陆陆续续來了厉书玉、訾丽明帮着丈夫扛上粮食嘟嘟囔囔地往村里走眼看盛白面的笸箩快空了人们急得不顾队形使劲往前挤
果然轮到谢萝的时候管理员倒空了笸箩一称只有十斤左右谢萝急了问他:“不够数怎么办”
“好说给你玉茭面”
捂坏了的粮食蒸出窝头又苦又涩给多少也顶不上白面谢萝耐着性子说:“记上账下月补上怎么样”
“谁有空儿给你记这爱要不要下一个还沒了呢”
忽然后面伸过來一只手一把接过管理员手里的大瓢:“她不要给我”
是酆梨花她见白面沒了机灵地抢上來
管理员大发雷霆:“抢个甚反了你啊”
“管理员您不知道她是‘敌猫’戴着帽子哩配吃白面吗还那么刁要您记账我家正好十二斤白面不用您记不用”酆梨花立刻变了张笑脸低声下气地说
管理员打量了面前的两个妇女“敌猫”“内猫”是他们衡量犯人的秤他拿不定主意该申斥谁不过他到底是管教人员中的一分子马上转过脸來斥责谢萝:“戴着帽子还那么猖狂”
“管理员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见沒了白面都拥上前來七嘴八舌地嚷打断了管理员对谢萝的训斥谢萝被挤到一边去全场大乱只听得温汉章的儿子哇哇大哭管理员跳着脚大吼:“打不打粮不打就关门了”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