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借别人的牙”小金花鼠说
谢萝拿着个铁皮广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这里千沟万壑一片灰黄是黄种的华夏民族发源之地千万年來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一点一点地给大地“剃头”把它的“毛发”削得干干净净等到铺天盖地的洪水一來肥沃的土壤几乎全被冲走只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条条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离地绵亘在地面上
谢萝搜索肚里残留的那点历史知识依稀记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发”可能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树木花草犯了弥天大罪隐匿了曾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恼了一声令下:“放火”于是连树带人一起火葬谢萝一边走一边想:也许爬在树上的介子推临死前也在后悔自己当年干吗要那么做呢她顾不得深想得赶紧跑广播完了昨天的生产进度还有几百块湿砖坯等着她去翻呢
來到这穷山沟谢萝不知交上什么好运居然当了砖厂的宣传员山沟的地面上沒什么油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图的据说那里的煤层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矿务局就此成立新矿建井阶段跟打仗一样需要一批敢死队一般说派劳改犯建井最合适因为一來活动范围大半在地下管理起來大为省心目前还沒发现有人会“土遁术”;二來即使出几起事故也不至于惊天动地死几个人渣子算不了什么慈渡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刑满释放留场就业者)在军代表的押送下來到这里壮实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队只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妇女们上了附属砖厂
砌地下矿井的甬道修地面的建筑物都需要大量的砖砖厂日夜开工还满足不了需要可是一个壮劳力也沒分给砖厂砖厂的教导员看着新來的人肚里打开了小算盘报到的第二天他就让原來当宣传员的男工下去拉砖坯车叫谢萝上任“这根麻秸杆病病歪歪地干不了多少活儿让她來罢”宣传员这个角儿相当令人羡慕: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可以有个小单间宣传室;可以接近管教人员消息灵通……不过谢萝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好运气到她头上都得打折扣“女将”全都气不忿了怎么这肥缺不给“内猫”(人民内部矛盾)倒给了“敌猫”呢要知道她头上还戴着无形的枷呀右派帽子未摘还畏罪自杀顶撞军代表不认罪……数起來她的问題够一巴掌訾丽明、酆梨花纷纷向教导员汇报:
“谢萝出了名的懒成天软磨硬泡”
“宣传员能有多少活儿得让她下工地”
“是啊不是劳动改造思想吗她的思想比谁都反动更该多改造”
一心只想多出砖的教导员当然不反对一个顶俩于是尽管谢萝单薄得风都吹得倒也得挣扎着去完成每天的定额
在这像用巨大的齿耙犁过的沟壑山崖间春天也來临了草籽树种在只有一把土的石缝里顽强地抓紧时间生根发芽一片土黄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鲜绿清晨晶莹的露珠照例给小路两边的草叶树枝披上一层珠帘不大会儿谢萝身上那套再生布的囚服就湿了半截石子和土块在她的破球鞋下轧轧作响纷纷滚落到路旁的草丛和金黄的迎春花上……
突然谢萝怀疑自己眼花了:一朵特别大的迎春花好像长着两只黑眼珠她放慢了脚步觉得有点不对头虽然这里阒无一人但是春天的阳光明亮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决不可能出现什么树精山妖自从在“方城门”女囚谢萝等一批“二劳改”们由慈渡农场先调到宁城监狱谢萝因得罪军代表被戴上铐子关进禁闭室在复杂的心情下她服了毒差一点进了阴间地府的“方城门”幸而被两位犯人医生救活军代表愤而把这批“二劳改”发往雀尾山煤矿详情见拙作《方城门》前死里逃生以后她就有点古怪常常看到常人见不到的异物起初她惊悸得不知怎样才好一见到怪东西便大叫丈夫叶涛把老实的叶涛吓得直冒汗久而久之叶涛睁大眼睛到处寻找也沒发现什么鬼怪就喝斥妻子:“别瞎说了”谢萝挨了几次训才知道这叫“幻觉”从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以为自己又犯病了不再理会继续前行但是再跑几步这朵花竟活动起來迅速躲进嫩绿的草丛谢萝站住了好奇心促使她悄悄地拨开迎春花的枝条……
一刹那间双方全被这意外的见面吓住了在谢萝面前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金花鼠大概刚过了满月金黄的茸毛上印着五条深棕的条纹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和身子一般长圆圆的耳朵两只黑眼珠瞪得溜圆像两粒小扣子
谢萝先恢复正常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窝头轻轻放在小金花鼠面前它全身哆嗦了一下嗖地钻进一块石头底下继续用一只眼珠审视近在咫尺的敌人谢萝静静地蹲着烤过的窝头发出诱人的焦香一分钟、两分钟不知什么时候小金花鼠一点一点蹭过來一把抓起窝头飞快地缩回石头底下谢萝不动声色地又掰了一块放在地下一会儿它伸出脑袋小红舌头舔着嘴两只酷似人手的前爪捧起另一块窝头一分为二地往嘴里一塞两个腮帮子立刻鼓了起來然后猛地往后一跃顿时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个地方谢萝远远就看见那个金黄的小脑袋镶嵌在迎春花丛里圆溜溜的眼珠直盯着她的衣袋谢萝一走近花丛它立刻缩了回去但不再躲到石头底下它大胆地用小爪子掰开谢萝放在它面前的半个窝头咯吱吱地吃掉一半另一半一分为二往嘴里一边塞一块……
第三天它不但等着谢萝而且用后腿站起來从她手里接窝头……
第四天它允许谢萝抚摸它的小脑袋和大尾巴……
谁也不知道在一个女囚和一只小金花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叶涛看见孱弱的妻子饭量增加了倒很高兴难道是山间的空气新鲜难道是因为她又能接触到久违的老本行无论如何谢萝那铅灰色的脸颊开始泛出红晕谢萝也不打算把新“朋友”抱回去她不忍心让小金花鼠跟着自己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它在野外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更好吗前几个月的遭遇至今使她不寒而栗何苦让这无辜的小生命跟着自己受株连呢
直到有一天叶涛在村里的代销店里买到两块掺了棒子面的鸡蛋糕这种点心太高级当地老乡沒人问津在货架上不知陈列了多少年月硬得跟石头一样谢萝揣了一块來到迎春花下沒想到小金花鼠从未尝过如此高级的美味欢喜得要命吃完了还一个劲儿舔着谢萝那只干柴似的手希望再给一点儿最后它干脆钻进谢萝的衣袋伏在里边捡蛋糕屑
谢萝耐心地蹲着等它出來它就是不出來她终于失去耐心悄悄地窥视一眼吃饱的小金花鼠蜷成一团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啊衣袋毕竟比土洞干燥温暖还随时随地能吃到东西而且“大朋友”已经过考验沒有害它之心……谢萝抱着这个对自己无限信任的小生灵站起身來心里百感交集
当天晚上累得半死的叶涛从矿井下一步步把自己拖回他和谢萝住的那间小黑屋雀尾矿忙着向地底下开挖地面上的房屋來不及盖矿长只得让拉家带口的二劳改们住进附近的北坡村他知道这些人只要成了家就不太可能逃跑何况这里山连山、沟连沟外地人像进了迷魂阵甭想出得去何况这里“带枪的人”有的是方圆几十里地都是“安全地带”只不过老乡的房屋太少几十户的小村一下子挤进十几家二劳改确实够呛这间小屋原是分给酆梨花和小黑子的但是小黑子一看这间有门无窗的小屋又窄又长靠墙砌着个小小的石板炕也就刚够一个人躺下他便嚷嚷起來说这准是个停死人的地方任凭教导员霹雷闪电似的批评死活不进去教导员沒时间跟他耗只得另给他找了一间顺口叫叶涛夫妇进这间屋反正这对右派夫妇属于“敌我矛盾”沒资格挑肥拣瘦
此刻叶涛不但不嫌弃这小黑屋反而一心盼望快快进屋八个小时不见天日的劳动累得他浑身上下散了架那个两张桌子宽的掌子面就像个张着大嘴的老虎獠牙般的石头颤悠悠地挂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下來把你咬死今天快收工的那几分钟班长老解弯腰去捡一把洋镐啪掉下來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他的后腰上登时这个壮实的汉子趴下就起不來了大伙儿轮流把他背出井口听说他下半截废了这辈子都得拄着拐可是医务所的大夫还说他命大说他是今天的第五个前面的四个都蒙上白布单子进太平间了
抑郁的叶涛一进门瞧见个金黄色的毛团闪进谢萝的衣袋
“什么玩意儿”叶涛吓了一跳
“一只小金花鼠”谢萝怯生生地回答她知道这个老实人不喜欢小动物
叶涛凑过去一看小东西鸵鸟似的伏在口袋里大尾巴盖着脑袋一只乌黑的眼珠从蓬松的黄毛后打量着他
“你还有这个闲心”叶涛又累又饿气不打一处來
“不是我去逮的不……”谢萝结结巴巴地分辩
“不是你逮來的也是你引來的”叶涛气乎乎地扒下脚上那双张了嘴的胶靴嗵地一声扔向墙角震得谢萝和她口袋里的“小祸根”同时一颤“把它放了留在这里也是喂了房东家的猫”
吱呀笨重的木门推开一条缝探进一个花白的脑袋房东大娘听见他俩议论她的大黑猫了:“说甚哩我家的猫可不偷嘴”
等到弄清事情的來龙去脉见到几乎吓晕的小金花鼠老大娘蠕动着沒牙的嘴喃喃地说:“哦是只小狢狑准是前儿个你们队几个嘎蛋小子使水灌了它的洞两只大的淹死一个打死一个这兴许就是那只小崽罢太小啦放出去也活不长”
原來小金花鼠也是一个被抄了家的小可怜谢萝和叶涛对看了一眼叶涛不再嚷了两人眼前同时浮起几年前的一幕:
……发着高烧的谢萝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叶涛被几双粗壮的手又推又搡地拽上了顶上亮着红灯的吉普车三岁的儿子站在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门口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直到吉普车的引擎发动起來他才突然用尖锐的童音嚷了一声:“妈妈毛毛要妈妈”
谢萝用手背擦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叶涛半天不言语最后闷闷地重复了一句:“小心别喂了猫”
小金花鼠算是被接纳进这个家庭里來了由于初次见面不愉快它对叶涛总是抱有高度警惕只要叶涛的破胶靴一响它便立刻钻进谢萝的衣袋而叶涛根本不在乎他在几米深的地底下跟石头打一天交道满身泥水地回到小黑屋唯一的希望是立刻躺下绝对沒有任何闲情逸致去答理小金花鼠
但是有一个现象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北坡村的一大特产是耗子这些三四寸长的动物神通广大对任何可吃的不可吃的一律照啃不论老乡们把粮食、干粮、油料藏在瓮里或缸里上边压着石板照样被它们钻进去悄悄搬运糟蹋老乡家家养猫根本不管用倒不是猫接收贿赂被鼠收买这些猫的觉悟还沒这么高而是实在寡不敌众老乡们只好尊称它们“灰八爷”把它们与狐狸、刺猬、黄鼠狼等等一起并列为神在村外建上一尺高的小庙偷偷祭祀这么做当然更沒有用“灰八爷”对外來户欺负得更凶因为远道而來者无法携带笨重的缸瓮石板一次谢萝打开他们的木箱惊得杀猪似的尖叫一声叶涛以为她又见了什么恶鬼赶紧过來嘿比见了鬼还可恶:一窝肉红色的小耗子蜷缩在他俩的破衣烂衫之中为母者早已逃之夭夭不过它沒有忘记把周围的一切都嚼成碎片于是谢萝仅有的一件毛衣当胸开了个大洞叶涛的一条绒裤也开了裆……
自从小金花鼠來到形势立刻改观小金花鼠进门后把每个角落都钻了一遍连炕洞都不例外然后跳到被垛上舔掉身上的蛛网尘土不知它给“灰八爷”下了什么通牒反正耗子们全搬到房东大娘屋里去了每逢谢萝按照惯例把干粮扣在盆下的时候小金花鼠坐在被垛上转着黑眼珠看着一边忙着把颊袋里的零碎掏出來细嚼一边吱吱地叫仿佛在嘲笑谢萝多此一举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叶涛惊异地说他对小金花鼠的态度慢慢变了有时候甚至能掰一块珍贵的白面烙饼给它
不久他们又发现小金花鼠的能耐不仅仅是能镇住“灰八爷”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