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勒克进了医院女劳教队中掀起一阵汹涌的羡慕:农忙住院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叫享福“三进宫”的老母鸡却觉得住院不是好兆头皱着眉嘬牙花子:“我进來过三次沒见过住院的出來的”
烧鸡不爱听:“老鸹嘴别瞎叨叨白子哪点对不起你这么咒她”
老母鸡一愣:“我可沒那么缺德说的是实情”
“实情白子那么壮实发一次烧都禁不起你瞧她家里到现在沒來人领东西准是治得能下地就从医院保外回家了”烧鸡净往好处揣测到底她跟白勒克的交情不是一年这话说得有点边女劳教队哪回死了人都得叫家属來领遗物除非家里沒人才把那些破烂扔进仓库白勒克住院一个多月家里又不是沒人到现在不來难道真的保外就医了老母鸡听了先点头接着又摇头:“你想得倒美等着瞧吧我怎么一想起白子脊梁上就凉嗖嗖的”
芦花鸡在旁边听了心里腾地冒出一股后悔:要是割麦那天不给她“点眼药”撺掇三王队长叫她出工她歇两天退了烧还得在这里受着现在反倒促成她离队了看样子贴准是保外就医自己费大劲策划沒达到的目的歪打正着给这个对头帮了大忙鬼灵精似的芦花鸡想到这里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等着等着沒把白勒克等來队部采取了一项新措施倒让全体鸡窝组成员包括芦花鸡觉得白勒克实在重要不可缺少大伙更想念白勒克了那天傍晚收工以后方队长突然出现在鸡窝组命令她们“并号”腾一间号子刚接到通知:城里和农场通车了又要送一批犯人來本來鸡窝组是按病情轻重分号的谁知“轻”病号倒接连发生大问題方队长觉得什么“重”啊“轻”的都是一锅里的菜哪一个也不干净少了一个只剩七个干脆并到一个号子里人多互相监督值夜班时省点劲
众“鸡”们不了解方队长的“肚皮经”只以为白勒克住院了人少了才并号一个个唉声叹气收拾行李宽敞的好日子结束了又得去受“大炕五个小炕两个”的滋味了迟钝的酱鸡打着包裹忽然抬头指着芦花鸡:“都是你你使的坏把白子挤走了你得了什么好”
芦花鸡急了想揪这个反对靠拢政府的捣乱分子上队部说理可是一回头看见十二只眼睛都瞪着她转念一想:这次本來是自己多事低下头生生把这口气咽回肚里
日子像泥河一样流着缓慢而又磨人五黄六月夏收夏播以后是农村里的“挂锄”季节成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可以缓口气劳改农场不讲究这个活多的是挂不了锄葡萄园、稻田都需要“理发”(打副梢和拔草)只是恢复了日常作息按时歇星期日不必突击加班了
女囚们好运气星期日赶上个大晴天太阳亮堂堂地照着满院子晾着的铺草、被褥、衣服照着铁丝网内忙忙碌碌的女囚院里的分贝一点也不低“三个娘儿们一台戏”这里演出好几十台戏几个壮健的女囚在小郎的监视下用汽油桶改装的水车拉來几车凉水所有的女囚一拥而上吵吵嚷嚷分水洗涮世界上一切纠纷的根源都是分配人类、动物甚至昆虫都不例外只要“摆不平”便会起战争大到世界大战小到蚂蚁大战连冠冕堂皇如文化大革命全跳不出这个窠臼劳教队也一样五组里脑袋瓜犯事的囚多半是打持久战的“老劳教”她们的“财产”破破烂烂可是品种齐全实用价值高个个拥有两个盆音乐学院的右派讲师还有个洋铁桶仅仅这一组就包了一车水别的组全急了:“我们呢我们呢”项四姐挽起袖子准备去抢挨了小郎一顿呲儿:“干嘛那么急赤白脸一个凉水又不是金子大渠里有的是为这拼命值当吗还想蹲禁闭再去拉一车尽着你的肚子灌”
拉一车水对身大力不亏的项四姐说來是“小菜”谁拉的水谁分又是这里不成文的“法律”项四姐美滋滋地拉着空车走到大门口准备回來用水做点交易但是方队长出來把小郎叫走了她只得等着
几个想洗被子床单的女囚过來跟项四姐套近乎让她分水时高高手谢萝只打了两盆不够也过來了见到烧鸡两个凑到一齐聊起白勒克谢萝是“无期劳教”不知送走几拨儿“同窗”了也觉得白勒克不像保外就医
“那她怎么还不回來呢”烧鸡怪想念白勒克的好赖是个伴儿谢萝沒法回答她也不知道一眼看见队部门打开小郎走了出來她赶紧推项四姐:“來了快去驾辕我帮你推”
“不用不用一个人足够”项四姐怕加一个人分享了她的权利
但是小郎沒过來她对身后的一个女人说:“坟地在葡萄园旁边长着红蒿子挺好找的”
女人背着个大包哽咽着说:“葡萄园在哪儿”
“往西就是”
“怎么走”女人干脆把包裹放在地下掏了绢子擦泪烧鸡认出來了:白勒克的姐姐忍不住一抖
“你带她走一趟找新埋的坟”方队长赶出來叮嘱囚们的坟头上虽插块木牌但从不写名字只标号码外人都弄不清哭错坟头的事常发生按说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谁哭都听不见可是活人受不了前几天男队死了个右派白发苍苍的老娘接到病危通知借了盘缠从几百里地外赶來想见最后一面可惜晚了一步队长告诉她:坟地左边第三个就是你儿子老娘心痛欲绝颤颤悠悠摸到地头数了又数坐下哭了半天“苦命的儿”有个就业的小流氓多嘴嬉皮笑脸地说道:“您数错了这个坟是我挖的里边埋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烟鬼嘻嘻正好跟您般配您别哭儿子了哭老伴还差不多”老人听了当时就晕倒了差点又出一条人命三王队长回來当笑话学舌农村來的方队长听了却笑不出來她还有点老观念心想:这有什么可笑带家属走一趟脚也走不大
听话听音铁丝网里的女囚立刻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好几个人认出白勒克的姐姐这女人细眉小眼长得跟白勒克挺像只是肤色苍黄显老就沒了那一份水灵穿得也朴素看去像个工人一个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姐妹差别这么大白勒克的影子悄然在大伙儿面前升起细眉弯弯眼波流转白嫩的颊上微露笑靥袅袅地消失在带着一个个倒钩刺的铁丝网上空她到底离开了劳教队离开得这样彻底索性告别了世界只留下一具遗蜕埋在葡萄园旁这也算一辈子二十多年便走到尽头当初她作为一个大学生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图个什么呢也许只看到万花筒七彩纷呈灯红酒绿的一面沒想到这么快便被另一面的毒汁腐蚀成为白骨在那青枝绿叶挂满累累果串的葡萄园里她曾发表过“卖淫有理”的高论谢萝还记得她的警句:
“长得漂亮有性感的怎么不能干这一行发挥特长嘛”
“我们凭那个地方挣钱不偷不抢有什么可耻犯什么罪”
“我就是要钱凭什么限制我”
字字句句掷地作“金石”声如今流出这些“金石”的红唇化为黄土了她沒想到这种行当的钱要用青春和生命去交换吗也许是知道的娼妓这一行有上千年的历史应该听说过性病也许她有个侥幸心理:别人会传染上自己未必她不是说过:做上等人的买卖不会传上病其实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你等级如何高贵为至尊染上梅毒的不是沒有现在死神用那双枯瘦嶙峋的手残酷地扼断她那白天鹅般的脖子
绿花毛巾被打成的大包裹和蓝色帆布箱都存在队部小郎带着白勒克的姐姐向坟地走去
项四姐喊道:“还去拉水吗”
“就來就來”远远飘來小郎的声音
烧鸡捂着脸往回走滚热的泪一滴滴从指缝里洇出她沒有一点兴致等水了只想找个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劳教队是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所在她拉开铺盖脸冲墙躺下身边依然喧腾着各种声浪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个带着鼻音粘腻的声音了白勒克虽不说话却穿着各式服装走马灯似的在她的眼前飞转:梳着双辫白衬衫花格裙;大辫子盘在头顶一袭乌黑的泳衣;鬓角辫梢烫得蓬松卷曲大花的连衣裙;闪着绿光的异国衣衫……绿光里忽然转出一具骷髅是來索命的吗不错是自己把这个女孩子带上这条道儿的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尖叫在一旁补手套的芦花鸡吓了一跳芦花鸡也听到了噩耗不对她说來是喜讯她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哼得罪我的都沒好下场”她斜了一眼烧鸡冷笑道:“大惊小怪”
“说得真对是用不着大惊小怪将來人人都得走这条路你也一样”说话的是澳洲黑她跟白勒克之间也有仇白勒克抢走了她的相好但是她又曾经和白勒克联手戳穿了芦花鸡的诡计敏感的她当然看透了芦花鸡的内心故意用反话刺这个矬个子
“嘻唱开三国演义了洋鸡是沒咱土鸡仁义”九斤黄搂着柴鸡的脖子悄悄地呢喃她是全组唯一欢迎“并号”的又能跟自己的伴在一起了她几乎像块年糕整天粘着柴鸡柴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的心吊在那件闪闪发光的绿衣上无头无脑地说:“真可惜”
“可惜什么”
“那件绿褂子”
“咳还惦着那个过两天姐姐给你弄件好的”
柴鸡想那件绿衣裳有点像小孩想要天上的星星白勒克的姐姐带走了行李铺盖绿衣肯定也带走了九斤黄的允诺赛过放屁哄人罢了柴鸡推开九斤黄的手将了她一军:“也要会发光的”
“行行”九斤黄满口答应上哪儿去弄啊她心里一点谱儿沒有可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第二天出工队伍经过坟地柴鸡忽然掐了一把九斤黄的大腿:“快看看坟头儿上绿褂子”
红蒿子地里无数土馒头中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新坟比地面高不了半尺但是却十分显眼因为坟头上开了朵花红红白白挂着绿叶娇艳欲滴九斤黄暗笑:想绿褂子想疯了这不是朵野花吗仔细一看她佩服柴鸡那双鹰眼了不是红花绿叶是一个红头白身的小瓶底下铺的正是那件夹着金线的绿衣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目夾眼九斤黄脑子飞快一转立刻伸手拍拍排在二组末尾的项四姐女劳教队里囚和囚的关系有点像古代的春秋战国和现代的世界各国表面上看來无理可喻骨子里却是丛花乱树中别有蹊径项四姐为了“宝刀”踢伤了九斤黄的所爱柴鸡按情理是九斤黄的仇人九斤黄应该站出來为柴鸡“拔冲”报仇才是可双方不但沒有流血牺牲反而密切得蜜里调油这不是九斤黄孬而是说明她层次更高为一星半点小事打得稀里哗啦两败俱伤是沒头脑的小流氓;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动声色制服对方表面吃小亏其实占大便宜这才是有头脑的大流氓项四姐出禁闭室以后老母鸡点拨九斤黄在厕所里有过一次谈判村镇的青皮一有纠纷便上茶馆谓之“吃讲茶”;劳改农场沒有茶馆厕所却有的是好在两者都与“水”沾边上边进和下边出也相离不远青皮流氓不在乎要的只是个无人干扰的所在项四姐愣磕磕地以为对方也要还她一脚做好应战准备九斤黄却只是冷冷地问她:善了还是恶了怎么个“善”怎么个“恶”呢“恶了”就是你得断了“第三只手”甭想偷了姑奶奶有本事天天盯着你你的那些玩意儿甭想瞒过咱“善了”就是一笔勾销谁也不记谁咱俩交个朋友你得听我的;我呢不亏待你帮你消化“佛(偷)”來的货怎么样项四姐当然选择“善了”她知道自己永远改不了偷的毛病背后长一双眼睛到处盯着的滋味谁也受不了交个朋友还有人代为销赃真是天大的好事女劳教队里货币不通行只能以物易物项四姐怎敢到处推销赃物正想找个代理人呢于是九斤黄一举收服了项四姐此刻九斤黄开始动用这个“驯服工具”轻轻嘀咕几句九斤黄往新坟努努嘴项四姐点点头蹲下來系鞋带九斤黄便出列向队尾的三王队长高喊:报告在三王跑过來听汇报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项四姐轻轻一跳长臂一挥坟头上的红红绿绿不见了现出一片新土几秒钟后项四姐沒事人似的回到二组的队伍里
绿色的是褂子红头白身的小瓶是“44776”美容蜜春节接见以后白勒克的姐姐记住妹妹的嘱咐到处打听终于买到她指定的蜜沒等送來便接到劳改农场的死亡通知妹妹死了家里沒人用这种时髦的化妆品放在遗体手里随葬也算当姐姐的一点心意但是赶到这里人已入土姐姐坐在红蒿丛中为这个苦命的妹妹流了不少眼泪从小爹妈就偏心好吃好穿总是留给小的考上大学以后更是家里的“王”姐姐不计较她也疼小妹长得好又聪明一家子的希望都在小妹身上直到进了局子才知道小妹干的是这个行业爹妈臊得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她却知道老两口子心里还是疼妹妹还盼这个老闺女学好來信要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家里天天咸菜窝头她來晚了最后一面沒见着怀着深深的遗憾她把那件死者最心爱的绿衣覆盖在坟头上压上那瓶沒开封的“44776”想起一个街坊老太太的话:“白家姐妹俩一个是还债的一个是讨债的”她叹了口气讨债鬼大概讨够了数一伸腿走了;还债鬼还沒还清还得回去侍奉二老
九斤黄和柴鸡躲在厕所的旮旯里欣赏战利品打开“44776”的瓶盖一股清香冲淡了茅坑里冒出的恶臭九斤黄挑了一点抹在柴鸡脸上果然那块黄黑的皮肤变白了她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比你那大红纸强”柴鸡费了大劲才套上绿褂子衣服的下摆刚到她的肚脐眼她也不理会自觉十二分的“亮”扭头对九斤黄抛去一个媚眼引得九斤黄涎着脸凑过去:“怎么样当姐姐的够可以吧这回可得依我了别像前两天一个劲儿躲着我”
“哪回沒依你前两天不是方队长呲儿咱俩來着你怎么怪我”柴鸡早已不是雏了又抛过去一个眼风招得对方心里直痒痒正要有所动作远远传來脚步声有人來了九斤黄一阵紧张:“快脱下來”
脱已经來不及了柴鸡手忙脚乱穿上自己那件褪了色的紫花布衬衫三伏天捂上两件褂子她的鼻尖额头顿时冒出汗珠可是她心里却比喝下一碗冰水还舒坦什么叫福气“福”就是“扶”有人帮扶心想事成这就是“幸福”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