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领药要不还得死人”游大夫像个巫婆自从白勒克死了以后几乎天天对方队长念“咒”方队长都听烦了不过她也觉得这个“巫婆”念的“咒”有理外表最壮实水灵的反而第一个向阎王报到三组其他几个那地方比姓白的烂得更邪乎沒准真的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她可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生这种事当然不等于她同情这些**她认为解放后大部分暗娼是自愿的进了劳教队白天黑夜的谈话教育她们口头上答应得真叫脆但是看得出这帮人沒死心有的可能暗暗咬牙切齿骂公安人员是“傻冒”不让她们大把赚钱不让她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每逢遇到这种女囚方队长就上火恨不得随她们去烂死了算但是方队长是老公安尽管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一点不露只是瞪了游大夫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沒去要眼下三夏大忙有人管这些小事吗”
小事人命关天还是小事不过游大夫不敢反驳只是苦着脸说:“我这儿只有apc和龙胆紫了再出一个白雪玲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想把那盒青霉素找出來交给她游大夫说:“这也不够啊”
“这还不够你别扣下几支就够了”
“哎唷我的队长这东西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钱花我扣下干吗使”
“行了行了不扣更好过几天我去领药”
人算不如天算过几天场部决定让女劳教队全体上葡萄园收葡萄领药又拖了下來
雨季一过接连十來天大太阳暴晒葡萄园一天一个模样一支看不见的魔杖悄悄点了每一串果穗青涩细小的葡萄姑娘逐渐膨胀多汁颜色也由青转紫一串串宝石一般凸现在碧绿的叶丛间虬结盘屈的老枝全身披挂几乎被压趴下幸亏有粗铁丝和水泥柱子支撑着它们葡萄姑娘陆续由一变到十八变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大批成熟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品种好周围的坟地使爱吃荤的葡萄营养充足囚们又体贴入微地伺候它们一串串个大饱满相貌又好吃口又甜极受市场欢迎是慈渡劳改农场一大收入采收葡萄是一项细巧活:必须在八成熟的时候收下;必须轻拿轻放否则装筐运输压破掉粒就不值钱了男囚做这个活不合适一來重手重脚娇嫩的葡萄受不了往往沒等运出去就酿成酒了;二來男囚的胃口大葡萄园面积辽阔枝叶繁茂沒法监督最好的葡萄都装进他们的肚子农场损失太大葡萄园入口处有台秤收获季节进园和出园的每个囚都得称体重男囚中曾经出现进出的数据相差一倍的纪录这个出园体重翻了一番的“冠军”回号以后便因胃爆裂死亡上边和下边溢出的排泄物全是葡萄女性做任何活都轻拿轻放;她们的胃口相对小一些农场的损失自然也少一些;唯一的缺点是体力差这沒什么叫马号多配备几辆大车开进园去运输就可以了
消息传來女劳教队的“大肚女”们纷纷欢呼收葡萄第一天各个号子居然剩下许多窝头这时最抢手的“商品”是柴火用來烤窝头片原因很简单窝头烤干了才能保存历经大饥饿饿怕了的女囚像老鼠一样精通储存粮食即便是每月能收到一个邮包的囚中“大户”也懂得“积谷防饥”的道理这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沒几年无论是老囚新囚都“谈饥色变”谢萝这批老囚是熬过了麻绳菜包谷芯“佳肴”的幸存者饿到极处曾经用盐汤、酱油汤來糊弄肚子盐加水吃得个个浮肿饿得最凶的往往最“胖”身边的“同窗”头天夜里躺下时还哼哼唧唧想念全聚德的烤鸭第二天清晨就冰冷僵硬上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在工地上劳动的伙伴抬着筐走着走着一个趔趄倒下便沒了气新囚们进笆篱子虽然赶上好时候囚粮是纯正的粮食但是“三年自然灾害”她们在社会上的粮食定量也不多同样挨过饿进了劳教队管教人员的“杀手锏”就是减粮食定量肠胃的熬煎可比打骂厉害这在***以后依然执行无误所以饥饿永远是囚们最大的恐惧在劳改农场如果出现个把扔窝头的囚那一定是精神病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些大学和宾馆饭店往泔水桶里扔整个的白面馒头和整盘的山珍海鲜如果这种行为提前三十年出现一定会开现场批斗会群情激昂之下当事者沒准儿会被打成烂羊头结局是囚禁若干年让他们尝尝每天三个窝头三片咸菜的滋味可是如今沒人管这种闲事了仅仅从爱惜粮食这一点看六十年代囚们的觉悟也要高过九十年代的某些高级公民
收葡萄这活儿还有个好处:露水未干的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葡萄装筐后极易腐烂最佳的采摘时间必须避开清晨和中午女囚们不但用不着凌晨三时紧急集合中午还可以舒舒服服打个盹唯一的缺点是搬葡萄筐四五十斤重的一筐葡萄说不重也不轻必须搬到中心大道上让马车运走女队里项四姐这样的“金牌冠军”沒有几个按说可以找对象“互助”但是社会上人和人之间情投意合的尚且不多何况女囚们个个是挑出來的刺猬豪猪全长着一身刺全揣着一把小算盘沒有一个是吃亏让人的雷锋(雷锋不会当囚犯即使來了也会因违背这里的规律自然消亡)在这里提倡互助合作往往会点燃许多战火女囚们宁可半筐半筐往出扛也不愿意身边放个“特工”三王队长本來硬性规定:三个人一小组互相监督不准偷吃葡萄规定实行以后效率奇慢吵嘴打架的比偷吃葡萄的多得多许多葡萄熟过了头烂在地里方队长说:“算啦甭监督了让她们吃吃个够”说也奇怪准许单干后运葡萄的三辆马车由一天拉一趟提高到一天拉四趟十天以后不少女囚看见葡萄就胃疼吐酸水咸菜的行情又突然上扬
酱鸡拖着半筐葡萄蹒跚踯躅在葡萄垅之间周围一片翠绿巴掌大的叶掩映着圆如珠润似玉的葡萄这一片种的是个儿最大的“黑大粒”每颗像个深紫色的乒乓球累累垂垂鼓鼓凸凸八月的阳光透过棚架在地下画出斑驳的影子细致精巧赛过一块块镂空累丝花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甜香好像打开了无数葡萄酒桶许多昆虫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一团团烟雾似的蜉蝣成群结队飞舞着举行集体婚礼;蚂蚁在地面布成一张巨大的纱网搜罗着一切食品在初秋炎热的温度中它们嗅到冬的气息它们比蜉蝣更会为自己打算使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更长
酱鸡对周围的一切顾不上观察她为自己做的唯一打算是把筐子拉到中心大道上去两条腿哈叭着八字式踏着地下的杂草身后拖着荆条编的果筐她沒能耐像其他女囚那样扛着背着从割麦大战以后她一天比一天衰弱连走路都打晃三王队长死活看不上她:“不比别人少吃一个窝头干起活來这么泡汤还想不想解教”解除劳教意味着获得自由尽管酱鸡走几步路就要站住喘一口气她还是希望走出铁栅栏追求自由的希望支持她每天出工走一步腹股沟的溃疡就扯一下刀子似的割一割不过她已然感觉不到疼痛自从喝了那碗汤药下半身就木了“领家妈的心肠不错还是照顾咱”只是拽那个死沉的果筐叫她为难拽一下浑身的筋便一抽五脏六腑也随着一颤人肚子里的零件是不是像挂衣裳布袋似的挂在腔子里的呢她沒长透视眼看不见自己肚子里的结构不过她记得看见过比自己高一级的神佛五脏的位置
那是个春天正值三月三领家妈带着她们上哈德门外娘娘庙烧香还愿她和五六个姐妹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不到十岁穿着一色的水红绸袄像一把初放的芍药招得后面跟了一串“馋猫”不少人打听:谁家的姑娘长得真齐整特别是中间那一个也就十二三粉嫩的脸蛋晕上一层浅红像从画儿上走下來似的谁家的韩家潭xx院的你算有眼力中间的那个是花魁蒋月莲准备银子吧有钱就能尝鲜领家妈得意地昂着头带着姑娘各处串等于亮相做广告做广告买卖才能兴隆
娘娘庙里香烟缭绕锣鼓喧天大事庆祝王母娘娘的寿诞姑娘们随着领家妈一个个磕了头敬了香叨叨了几句心愿都是孩子懂得什么领家的心愿就是她们的八哥似的地学了几句:“多多來客多多进财”忙不迭地往外走要去看热闹沒出殿门正好遇上一队道姑两下里年貌相当为首的中年道姑年纪与领家妈相仿后边跟的小道姑全是十多岁一个比一个小阶梯似的排着队不同的是穿着耗子皮似的灰道袍梳着朝天髻道姑们正眼也不看迎面而來花枝招展的**一个个神情肃穆摇着铃敲着磬中年道姑手里捧着朱红漆盘盘中五色丝线串着一堆晶莹耀眼的珠玉原來娘娘庙新塑一尊王母举行开光安心典礼她最机灵挤到最前面眼珠不错地看着一双蓄着两寸來长尖指甲的手挑开重重纱幔往娘娘项下的一个小洞里缓缓放进那串珠玉心肝挂在一个小钩上……
这么说人的内脏也是用什么线连结着挂在肚里的
现在酱鸡觉得自己腔子里那根线磨得快断了心肝脾肺肾和其他零件似乎都在往下出溜沉到小肚子那里一进一迸地要从底下的出口蹿出來
太阳逐渐西斜中心大道传來吆喝:“快运筐最后一车啦再不运出來自个儿扛火车站去”
慈渡劳改农场离最近的火车站也有二十里摘下的葡萄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火车进城酱鸡加紧捯腾双腿当然不可能真的让女囚上火车站但是如果运不出去葡萄烂了三王队长的脸子可不好瞧沒准儿真的会延期解教算一算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到日子反正是快了八八六十四拜都拜了就剩这一哆嗦可得诸事小心
好不容易拖到大道“吕布”正在煞最后一道绳子看到酱鸡眉头皱了起來再细看只有半筐葡萄就说:“算了算了明儿再运”
三王队长听了顾不得呲儿酱鸡她怕葡萄留到明天腐烂了算在女队的损耗账上运出去一了百了:“捎上捎上半筐压不垮你的车”
“绳都煞上了怎么装啊”“吕布”不干“半筐葡萄值不当拆了重装”
远远又有个人扛着筐赶來“吕布”定睛一看立刻乖乖地解开绳结:“好好装装”
三王队长正要大发雷霆见他自动转变觉得这个“二劳改”很听话一般留场就业的刑满释放男工很少把女队长放在眼里调动他们往往要找男队长下令“吕布”给了她面子她心理上得到满足脸色也由阴转晴
來的是“吕布”的心上人烧鸡扛的也只有半筐葡萄三王队长说:“并成一筐吧快点”说完转身吹哨子两短一长下令全园停止采摘集体收工吹了三遍沒一个出來她急了挨着个儿到每一行葡萄畦里喊:“快出來还沒塞够吗”
吕布一看三王队长进了葡萄畦忙低头招呼并筐的烧鸡:“你上來帮我装车让她一个人捡葡萄”
再装一个筐就意味着要重新安排车上所有的筐否则有可能摆不平散架“吕布”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他叫烧鸡上來还有一个目的:告诉她一个重要消息场部批准他下星期进城
“给我五天假”他附在她耳边说“一进城我就找路子让你的小儿子进医院有个同学是xx医院的外科主任”
粗糙的小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金棕色的脸儿对他展开一个微笑他扑过去想亲一下那两片曲线分明的嘴唇烧鸡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两人直起腰看看周围酱鸡正撅着屁股并筐大道上沒有一个人影但是小心沒亏吃由远而近的嘈杂声音表示人群正往这儿集中三王队长人还沒露面声音先到了:“怎么还沒倒腾完快点快点”一男一女连忙低头搬筐等三王队长到了车旁已腾出一个筐位烧鸡跳下來帮酱鸡找筐盖铁丝封筐这筐葡萄装得瓷实比一般的筐重了十多斤举筐的两个都不壮实三王队长又在不住地催促她俩慌里慌张把筐抬到车沿上刚举起來往顶上码酱鸡只听得肚里“咯”一声一块热烘烘的东西在两腿之间坠到裤裆里那根“线”终于断了不知五脏庙里哪尊“神”溜出了下边那扇“大门”酱鸡脸色惨白嘶哑地说了一句:“我不成了”顿时整个筐的分量全压在烧鸡身上烧鸡尖叫了一嗓子要不是车上的“吕布”车下的三王队长眼疾手快上抓下扶准得把烧鸡的两条细胳臂压折这筐葡萄也提前粉碎做了酒三人七手八脚忙着抢救葡萄忙着重新捆绳子沒人注意酱鸡直到“吕布”赶着大车出园三王队长吆喝全体女囚整队回号才发现地下蹲着一个人
“起來起來排队”
酱鸡瞪着眼牙关咬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方队长对着酱鸡两腿之间那团鲜红的肉块相面不认得这是个什么玩意酱鸡由女变男了吗看着又不像游大夫断定那是**包藏精气孕育生命的人类之源:“**脱垂”
“又是梅毒发作了吗”方队长最担心这一点
“她是个老梅毒不过这回是搬筐抻了”游大夫用淡盐水冲洗了肉块垫上一块纱布试着把它塞回去在女人最娇嫩的部位这么做够疼的但是酱鸡一声不出断气了吗游大夫忙伸手摸摸她的鼻子还有气儿这主儿真行
“不是梅毒发作就好上完药让她回号子”方队长下令
“上医院得了我这里药不多了”
“不行已经送过一个了这么快又送去一个院长该不乐意了”方队长一口回绝游大夫不敢再吭气她明白方队长是怕院长攻击女队管理不善出那么多病号
鸡窝组从此出现一股特殊的气味又咸又腥似鱼非鱼芦花鸡抽着鼻子说:“哪一位的脏裤衩沒洗放到门外去这味儿熏得死人”
“就你鼻子尖嫌味儿你搬出去”老母鸡处处跟姓芦的作对
几天一过老母鸡也受不了了吸着鼻子闻了一圈味儿來自她身边的街坊酱鸡:“嗨姐们儿起來洗洗大热天的该长蛆了”
酱鸡哼哼着下了地解开下身兜着的月经带两腿之间伸出一个赭红色的“拳头”一股死尸加咸鱼的气味热腾腾地升起六个“同窗”不约而同捂起口鼻芦花鸡跑出门去干哕起來
“阴挺”老母鸡捏着鼻子一看便明白了“疼不疼”
酱鸡摇摇头病西施似的挪到自己的脸盆跟前蹲了下去一眨眼半盆清水变成红色老母鸡一想:是了她当年喝过“麻肺逍遥汤”那种药厉害喝了用针扎她的下半身都不知道旧社会窑子里的老鸨龟子全顶得了半个花柳病大夫什么烂疮沒见过除了红唱手和领家老板得了病请大夫瞧那些买來的姑娘好比牲口哪儿有闲钱供她们上医院为了省钱常常自家动手治病哪一个鸨子屋里都藏着应急的秘方草药遇见烂得太邪乎的鱼口横痃得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消毒”才能上药有的姑娘娇气受不了“消毒”疼死了姑娘是花钱买的摇钱树死不得心疼钱的领家千方百计找來这种麻醉古方酱鸡看來沒少挨烙铁烫她的小肚子和大腿上全爬满一条条青长虫似的疤这家伙够皮实的真经得起折腾那位领家肯定给她下了加倍的药料“阴挺”不算大病要不了命就怕沾上脓水烂了……
“烂了沒有”老母鸡看在同是八大胡同出來的份上对酱鸡还是很关心
“看不见您给看看”酱鸡上了炕信任地张开两腿洗过的“拳头”发砖红色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脓头洇出缕缕血丝老母鸡不禁摇摇头
芦花鸡抹着嘴进屋看见当门放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赭色的血块忍不住又要吐跺着脚说:“供在这儿等谁伺候”
酱鸡病恹恹地抬起头挣扎几次都沒能起得來伸手扒拉一下老母鸡老母鸡领会她的意思竖起两个手指酱鸡点点头两个窝头小意思她连一口窝头都咽不下去柴鸡看见这场交易沒等老母鸡动窝赶着下地把血盆端走了老母鸡狠毒地瞪着这个戗行的主儿啐出一口浓痰于是厕所上空除去屎尿的恶臭以外又掺进一股烂肉的腥臭臭味随风飘荡笼罩了整个院子队长们的鼻子沒出毛病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以为女囚太懒才沤出那么怪的气味方队长为此命令小郎:天热督促她们多洗涮凉水不限每组收工后可以拉一车苦了小郎的两条腿每天要跟着多跑好几趟
酱鸡安静地躺着倾听肚里的杂碎一块一块往出开路沒有任何感觉只好像有根“线”在一下一下地扽不疼沒必要喊叫她也沒劲儿喊连说话都得细声细气变得特别斯文
清早出工哨响过小郎咔嗒一声锁上号子门炕上只剩她一个阳光从窗**进來一寸一寸移动像个巨大的钟看熟了就知道照到露出砖缝的泥墙是九点钟照到烧鸡的草铺是十一点钟同是落难的“鸡”也有三六九等烧鸡到现在还是缎面被子印花床单虽是半旧的质地却极高档看看自己只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褥印了不少污血斑……
朦胧中忽然出现一张晶亮的大铜床铺着里外三新的绸被毛茸茸的俄国毛毯床头挂着二十四寸着色彩照赫然是十八岁的蒋月莲花团锦簇的日子爆仗似的响一声就沒了现在想想真跟演戏似的玉堂春的唱词是过來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当年客人指名送给蒋月莲的礼品多得要派个老妈子专管还得记清送礼的姓名“xx客來”蒋月莲就得赶紧换上这位客送的服装鞋袜首饰出去伺候领家妈说:“客人见到送的礼在姑娘身上才会多多的送”送的再多礼品都不姓蒋摆一摆穿一穿就神秘地消失了敢情自己是过路财神、衣裳架子、摇钱树实惠的是领家老板
阳光一闪铜床变成木床木床又变成土炕这辈子就像下台阶一磴磴往下掉掉到哪一等级都靠皮肉挣饭每掉一等开始还能轰动一阵:“清吟小班的红唱手來了花三四等的钱尝头等的货真叫便宜”但是聪明的客來了一次就不再來鸨儿对于榨不出油水的姑娘就急着出手记不得转卖了几个班主最后沒人上门只能跟年少的搭帮她们拉客咱在黑地里对付也有被客人发现大打大闹一场的唉仗着皮厚挺过來了算咱命大什么是命什么是运那年三月三领家妈掏了几块现洋求娘娘庙的道姑给姐儿几个算算命算到咱说是“夫星不显桃花倒插有脓血大灾出家方能免灾”苦苦劝咱出家当道姑出家真能避祸吗人的命天注定只怕还是躲不过领家妈回來骂骂咧咧:“贼老道眼珠子倒不瞎挑长得最好的姑娘出家想不花本钱白得一棵摇钱树”
阳光移到正中大门吱吱呀呀打开院里响起营营嗡嗡的人声号子门砰啪开合盆碗叮当酱鸡漠然看着大伙为几个窝头忙乱好几天了她的胃里只进去一勺菜汤几口稀粥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左邻右舍像两只狺狺的狗为她的剩饭吠叫她觉得身子变得极轻逐渐升高叫骂声离得很远只看见老母鸡和柴鸡的嘴唇翕动不清楚她们说什么那张酱黄的脸浮出模糊的微笑众“鸡”以为她的病好些了都沒去理睬她
抢剩饭的老母鸡和柴鸡闹得太厉害芦花鸡一张汇报送到队部方队长才想起三组有个病号叫组长烧鸡來核实蒋月莲确实吃不下饭倒是见好便吩咐小郎:“给她开病号饭”“病号饭”一码儿是稀的分量不少每人每顿一马勺菜汤或者稀粥满满当当装两大碗酱鸡哪能喝得完稀的又不比窝头不能烤干储藏;左右两个街坊被方队长叫到队部训了一顿不敢再抢剩饭九月里正是秋老虎肆虐稀汤子放半天就馊了第二顿又來一马勺只能倒掉旧的装新的本來老母鸡和柴鸡看在窝头的份上每天抢着给病人倒尿盆、擦洗、换身下垫的草纸沒了窝头沒了物质刺激也就沒了尽义务的“雷锋”酱鸡那个掉了几块瓷的一品盆几天就装满了血尿烧鸡作为组长捂着鼻子倒了几回实在受不了自己在家都不干这个到这儿來伺候一个野妓干脆想了个对策出工时请盆进号收工后请盆出号谁嫌味儿谁去倒这法儿果然灵验沒人抱怨了后來一个个居然闻惯了觉得沒啥难闻地球上本來百味纷呈血腥味也算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支应该存在再后來甚至出现一两次忘了把血盆子请出屋大伙儿也能视而不见闻而不觉面对着它大口地啃窝头喝菜汤
酱鸡嗓子里吊着一口气身底下汩汩地流她想:流干了就不会流了吧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对这个世界她沒一点留恋生來是受罪还债的死了倒能免得受苦死的滋味多年前她就尝过在西城根的黄土坑接不來客挨了一顿狠打大疼一阵后慢慢地不疼了轻飘飘地要飞走隐隐约约听得老鸨大惊小怪地咋呼龟子嚷道:“怕什么去了穿红的还有着绿的老子这儿不缺**”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心虚灌了一碗热汤水算是救活了她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封闭妓院这条命恐怕早就交代了不命中注定债沒还完死不了出了黄土坑找主儿结婚谁知找的是前世冤孽倒叫咱挣钱养活他挣钱啥也不会还不是靠卖“肉”挣钱辛辛苦苦挣一块钱倒有三个“债主”等着拉纤的、暗窝子和咱那口子自己一分钱也落不下算了解除劳教也逃不出那口子的掌心
恍恍惚惚传來月琴奏出的过门一段唱腔悠悠飘过: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
逐日家迎宾待客
一家子吃穿全靠奴身一个
到晚來印子钱逼的是我
老虔婆她不管奴死活
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
到头來有哪个问声奴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來
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
不由人眼泪如梭……”
热辣辣的几滴泪爬过两腮她想抬手拭去但是四肢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石块一般死沉死沉一点儿也挪不动
三王队长在院子里來回踱步轮到她值夜班白天沒睡好困得她两眼睁不开踱着踱着咣啷脚下踢着个什么玩意蹲下去细看:满地血汤几块粉色的东西夹杂在赭黑的草纸团中还在微微颤悠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几乎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想了想醒过梦儿來:准是哪个女囚把尿盆放在院里被她一脚踢翻了她怒冲冲掏出钥匙开了门大喝一声:“哪个懒蛋尿盆都不倒”
满屋的“鸡”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是她的她的她起不來了”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你们就不能去倒了”
沒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你起來扫了撮走”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粉色的是什么”
“蒋月莲拉出來的烂肉”
“拉了多久了”
“有多半个月了吧”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冲向另一扇门:
“老方老方”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给她打针了吗”
“沒有”
“为什么不打”
“**脱垂不用打青霉素”
“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沒药要來了又不用”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死的送來干吗拉回去”
“刚才还有气呢你沒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叹了口气:“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