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沒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沒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來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沒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骨头”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來:又來新囚了只來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五号头”自从《女篮五号》上映后许多赶时髦的妇女都把自己的脑袋修理成女篮五号式的鸡毛掸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绿军裤女劳教队的囚五行八作什么人物都有二组就有个海军文工团的歌手小偷到现在还是一身灰军服这一个大概也是个文工团员吧瞧她挺恭顺地弓着腰方队长说一句她应一个“是”回过头來一照面九斤黄暗暗喝了声彩:真叫帅两道剑眉直鼻小嘴俏丽的嘴角弯弯向上带三分笑意不开口说话可冒充六十年代最出名的一个电影小生九斤黄情绪立刻转好:哼姓柴的你要再跟姑奶奶掉猴就涮了你沒你不蒸槽子糕了鸡蛋有的是
各组进了葡萄垅后新來的人跟着鸡窝组走九斤黄更來劲了:这主儿也是个“鸡”同行肚里立刻琢磨怎么勾搭看來是个机灵的挺会巴结组长上來就和烧鸡合作寻找晚熟的葡萄絮絮叨叨不知问些什么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从心里直冲脑门九斤黄一步跳过去双手搂住女“小生”的后腰嗲声嗲气地说:“盘儿够亮的谁见了都得猛扑热奔”
烧鸡忙喊:“黄春花别胡來这是新來的”话沒说完那人弯腰一个背翻九斤黄已经平平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空葡萄筐里那张俏脸凑了过去五官怒得全挪了位一手揪住九斤黄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九斤黄的鼻子登时流出热热的液体
“新來的怎么着这么霸道爷们儿摸得咱摸不得”九斤黄一抹鼻子抹了一手鼻血便急了丢了怜香惜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來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來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沒她來顶着这回咱就沒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來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x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沒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沒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沒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x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沒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來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來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沒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來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來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xx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來來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來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來沒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來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來:“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沒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家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xxx”
这位xxx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xxx早晚得回來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沒有第三天來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來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xxx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溜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來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來看病”
“找人來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xxx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并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來你先主持”
xxx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沒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沒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xxx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账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來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杠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溜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沒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題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叶的世界和五十年代相比转了一百八十度当年的反右斗争的领导灰溜溜地成了批斗对象他的老同学沾了光已经不拿听诊器和手术刀换了扫帚畚箕去打扫厕所了老同学來自国民党起义部队是个军医反右的时候差一点也变成右派皆因医道高超治愈患者无数其中不乏领导阶层和他们的家属出于实用主义观点一位领导的笔尖轻轻一动老同学才得以躲过1957年大劫但命中注定倒霉躲也躲不过一到1966年动笔尖的“保护伞”一倒“伞”下的一切全都遭殃老同学马上成了漏网右派从外科主任变成清洁工“吕布”在厕所里刚提了一句“孩子住院”那一位便连连摆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住院不行上家來看看成不成呢到底是条人命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儿上对方勉强答应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当年的外科主任做贼一般脱去蓝工作服悄悄來到烧鸡的家
翻翻孩子的眼皮看看牙齿、肛门、生殖器、手和脚外科主任把“吕布”拉到一边附耳问道:“老弟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实话实说”
“吕布”红了脸支支吾吾最后只能实话实说
“他得的是先天梅毒胎里带來的大概他母亲用了驱梅药孩子出生后及乳儿期沒发作青春期一发便是晚期”
“还有救吗”
“要是我还是外科主任用药几个疗程就能控制现在可不好说了”
孩子的姐姐缩在一边不停地啜泣“吕布”使劲挠着脑袋拼命搜索枯肠:还有哪些熟人和医院说得上话一时间竟一个都想不起來
“你跟我來一下”外科主任把他拉进附近的公厕飞快地为他做了检查:“你也传染上了”
“怎么会我我”他忽然想起麦垛里的幽会登时闷了:啊怪不得这些日子下体总觉得不合适
外科主任怜悯地看着他开了个药方:“上药店去买來我给你注射”
全城乱成一锅粥都在忙着造反抄家批斗药店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即使开门的店也沒这种药“吕布”只得仍回到这家医院的厕所但是外科主任不见了替工是个老头原來的会计师老会计师大概是被打聋了你说什么他都不抬头只顾颤巍巍地用扫帚划拉地下的黄汤“吕布”在医院里转悠了一上午才打听到开大会批斗院长外科主任陪斗去了原想等会开完碰见了慈渡的人吓得他赶紧溜之大吉
几个回合下來撩开了心上人的“面纱”“吕布”这才认清了笪修仪(烧鸡)的真面目岁月会侵蚀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匆匆的幽会沒法细细了解她的经历但是腹股沟的胀疼和那个器官的刺闹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少妇是个……是个……是一个他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暗娼她送给他这份要命的“礼物”给了他一闷棍理智告诉他:农场医院沒药外科主任不知去向上大医院求治一无关系二无票子三是五类分子何况他决沒这个脸去告诉别人自己患有脏病只有一条路:等死这个女人是个害人的妖精感情却仍在纠缠不让他恨她:你忍心跟她一刀两断已经连成一体传上就传上吧不能怪她是小老板逼她走这条路的她现在自由了想办法治病治好了就能永远在一起迷人的眼波、笑靥、肌肤、气息仍使他想起來就冲动就离不开舍不下两股力量在胸中激荡他的脚一会儿迈向烧鸡的家一会儿又站住
“吕布”磨磨蹭蹭犹犹疑疑掀起那条半旧的湘妃竹门帘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位四目相对心里格登一下退出去已经來不及倒是那个人很快反应过來瞪着的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忽然眯成一条缝小脑袋一晃发出一声冷笑:“哎呀真是稀客少见少见请坐快沏茶”
“吕布”硬着头皮坐下心知不妙小老板不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早知此人还回來自己就该收敛一点不能把这里当家不过人家再无情无义虎毒还不食子呢到底是亲爹不能不让进门看看孩子倒是自己一无名分二无血缘在这里是外人他担心小老板翻脸查问自己和烧鸡的关系红木靠椅上仿佛滋出无数尖刺戳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老板表面上沉着心里也在嘀咕他根本不是为了孩子回來的儿子算什么新媳妇的肚子早就鼓成个南瓜了尖尖的贴准是个小子怎么也比眼前的白痴强他惦着的是家里那些“老底”现款早就被拿得一分不剩但是破家值万贯值钱的细软还有的是他这次是回來“扫荡”的地下放着个旧包袱皮打的包裹分量不轻里边的内容连女儿都不清楚是些什么此刻他最担心的是抖搂包裹所以明知“吕布”是他的“接班人”心里咕嘟嘟地冒酸醋可是依然做出十二分的热情敷衍得风雨不透
“家里早就沒茶叶了”女儿哭丧着脸说
“沒有快去买一包”
女儿不客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吕布”忙说:“不用费心我不渴”
小老板睁大眼睛瞪了女儿一眼立刻又眯起來换上一副笑模样对“吕布”说:“在哪儿高就”
“呃呃还在慈渡”
哦是个囚犯怪不得上这儿來和姓笪的接上头了小老板的笑容马上消失眼珠从女儿转到“吕布”发现两人眉眼相仿同样是长长的双眼皮直扫入鬓角他心里一动暗忖:來得真快刚离婚就上门了如意算盘打得好顺溜等姓笪的一解除两人一登记过了明路夫妻父女团圆了想得倒美等着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嘴上却说:“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得聚聚您别走我去买点菜咱俩喝一盅”说着亲热地拍拍“吕布”的肩膀背起包裹走了
小老板走了“吕布”当然不能走第一桩:看病人孩子安静地躺着小脸纸一般白张着嘴露出焦黄的一排门牙稀稀拉拉像棒子穗上被虫啃过的玉米鼻孔堵着一堆脓涕吹出一个黄黄的气泡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散出一股臭味揭开夹被在细细的胳膊腿上膝盖和肘关节都红肿得发亮脚上一团污黑的纱布隐隐透出脓血站在一边拭泪的姐姐说:“这里烂出一个洞……”
他迅疾给孩子盖上被直起腰这就是跟魔鬼做交易的结果孩子身上的脓血写出上一辈造的孽孩子的父母在金钱、**、阴谋、诡计之中翻滚跳踏之际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一笔笔记下了一切孩子就是账本一张狰狞的脸露出巉巉的獠牙阴阴地笑:“这场交易你们占不了便宜你们得用最宝贵的东西來换我手中的‘花纸’”听说小老板又结了婚旧账未清又欠新账自己跟烧鸡的一段姻缘是不是开始另一本账了呢“吕布”不禁打了个寒噤“叔叔沒粮食了”
“好好我去买”
“吕布”抓起面袋和粮票粮本出了门一摸兜站住了只剩下九个钢镚儿和一张五元的票子进城时带來的全部积蓄花得只剩下这一张他不是财主只不过释放就业后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块钱沒想到维持这个家真不易单是饣胡口还好说孩子的医药费简直沒有底小老板不但不给钱还回來搜刮那包裹里沒准就有自己花钱买的粮食花了这张票子连回慈渡劳改农场的路费都沒了但是肚里咕噜噜一阵阵响饭总是要吃的他进了粮店一毛一斤的棒子面要了二十斤又上副食店买了两个酱疙瘩头手里攥着找回的两块多钱心里凄凄惨惨不知花完这些钱以后怎么办
进了门刚笼着火坐上锅就听得院子里咔咔地皮靴响竹门帘唿地一扬一阵风拥进五六个戴着红袖箍提着大棒子的汉子嚷嚷逮逃犯“吕布”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忙说:“这里沒有逃犯”
“你是哪儿來的”
慈渡慈渡是劳改农场你不是犯人会上慈渡逮的就是你好几个人一起吆喝“吕布”不知该听谁的紧着解释:“我已经就业了这次请假回來的报了临时户口居委会知道”
“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懂个啥让你这国民党特务钻了空子亏得这家户主觉悟高沒有包庇你捆上带走”
双手被别到背后一根粗绳套上腕子“吕布”心里一闪:小老板叫來的这帮二愣子连副铐子都不趁肯定不是公安局的人准是非正规的造反派不能跟他们走他两手一使劲挣脱了绳套胳膊肘正好撞向左右两边的小肚子两个大小伙子立刻捂着要紧部位蹲了下去
“喝这牛鬼蛇神那么猖狂大伙儿一起上”
玩票时练过的功此刻用上了“吕布”两只手一自由可就不那么老实屋里砰砰啪啪桌掀椅翻他撂倒了一个猛扑过來的莽汉抽身往门外蹿去
“别让他跑了”
一根粗大的大棒兜头盖脸砸了下來
“吕布”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叔叔”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