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大夫背着药箱往女劳教队走去远远听见一片歌声: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接着就吼: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她便停下脚步等大队人马出工再进去
唱语录歌背语录是皮队长來后的“新节目”以前都是在出工和晚点名前由队长念一段语录皮队长认为这样做不够“政治空气太薄弱”规定每天晚点名时教女囚一首语录歌第二天早晨和下午出工前练唱女囚中不乏金嗓子歌声相当嘹亮动听皮队长虽然年轻却是警校高材生红卫兵的小头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都拿手自是当然教练她人长得标致又有文化一來便把方队长和三王队长比了下去只是手下狠一点葡萄园里两巴掌就扇掉九斤黄两只牙后來细心的老母鸡发现她右手食指上带着个乌黑的寸把宽的“戒指”吃了一惊对九斤黄说:“你太沒眼力见儿了这主儿练过擒拿还戴着铁护指惹她你能好得了”
九斤黄吓得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几天后女囚们全看见那只“戒指”了每逢皮队长带队出工连头上长角浑身是刺的女混混儿都变得倍儿老实方队长虽然不赞成打人但是看到皮队长的震慑作用也不禁暗暗点头
等大队往稻田走去游大夫招呼小郎:“别关门”
自从领了药每星期有两个上午鸡窝组不必出工等游大夫來打针这又是“鸡”们一大特殊待遇许多不知深浅的女囚相当羡慕:多舒坦少出半天工“鸡”们也很得意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她们个个头晕恶心心慌都不愿打这个“破针”了哪能由得了她们这些药是容易奔來的不肯打针想找死方队长大训一通不顶用最野的九斤黄竟敢推倒游大夫一支宝贵的针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最后皮队长來了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站在号子门口乌黑的大戒指发出瘆人的光众“鸡”不吃眼前亏立刻乖乖地伸出胳臂挨扎
此刻游大夫进了号子环视周围都躺着扮林黛玉便拉长嗓门说:“真不知好歹卖x买來了脏病免费给你们治还装腔倒是烂死了难受还是打针难受呀”
沒人动弹
“再不起來就请皮队长今天是三王队长带队”小郎在一边帮腔
一个个唉声叹气爬起來游大夫心想:难怪她们九一四和铋剂反应确实比青霉素大不过亏得这种药瞧澳洲黑腿裆里的溃疡都快收口了她一把揪过澳洲黑:“伸出胳膊來”
臂弯处针眼累累游大夫找不到静脉血管纳鞋底似的戳进去又拔出來后來找到了但戳的是个旧针眼澳洲黑疼得大叫一声吓了游大夫一跳:“嚷什么嚷再捣乱针头儿折在里边就得把你这条胳臂截下去”
今天游大夫是有点着忙给柴鸡推药时又推得太快鼓起一个大包她回头招呼小郎:“來帮着揉揉”
小郎怕传染躡手躡脚找了块手纸垫着揉撅着嘴埋怨:“你就不能揉还用叫我”
“今天太忙马号伤了好几个医院忙不过來叫我打完针马上去那个院长不好惹我得快走麻烦您了”小郎是革命群众属于“二劳改”的游大夫只能低声下气央告她
“马号怎么啦”
“嗨给卷毛芦花灌药那畜生不干踢伤了五六个”
“姓吕的呢”
“问得好姓吕的要在卷毛芦花准服服帖帖喂熟了呗偏偏回家了”
“哦有些日子沒见他了逾假不归逮回來不就得了”
“回‘老家’了上哪儿逮去”
“死了”
游大夫点点头看看周围煞住不说但是已经进入烧鸡的耳朵
自从“吕布”请假进城以后烧鸡每天用发卡在枕边的泥墙上划一道印划到第六道的那一天收工路过方池她就眼巴巴地盯着池畔盼着牵卷毛芦花來洗澡的人按照“吕布”临走时说的“五天假”他该回來了可是人和马都沒影儿正在她的脑袋前后左右乱转的时候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來远远有人嚷嚷:“女队快走开”皮队长忙把女囚带进玉米地卷毛芦花已经扬鬣奋蹄咔嗒咔嗒直冲过來马背上骑的不是“吕布”是马号组长那个干巴老头被颠得歪歪斜斜经不起公马突然长嘶一声立起來又伏下去前蹄刨地后蹄升空猛踢这一起一倒之间扑通一声下池洗澡的不是马而是人卷毛芦花摆脱了背上的负担扭头向玉米地奔去女囚顿时吱哇大叫一阵大乱幸亏后边赶來五六个精壮的小伙揪鬃毛拽尾巴拉缰绳打成一个攒盘卷毛芦花再英雄也敌不过人多拉拉扯扯回了马号干巴老头水淋淋地上岸大叫:“算了算了等老吕回來再洗澡这几天打几桶水给它浇浇凑合凑合得了”
这一“凑合”就沒头了卷毛芦花再也沒露面说明“吕布”一直沒回來烧鸡一边划道一边自我安慰:给孩子看病不容易找熟人筹钱买药……都挺费事他不回來说明孩子有救算算自己还有半年到期心头出现一线曙光觉得有了盼头离了婚跳出小老板的魔爪不必当恶魔的筹码去引诱数不清的男人和心爱的人在农场建个小窝穷怕什么续上这段未了缘死也瞑目她闭目斜倚被垛大炕上传來群“鸡”为铺位宽窄争吵和拌嘴聒噪得头疼还有半年一百八十多天便能离开这里慈渡劳改农场有个规矩:二劳改成了家必给间小屋哪怕给间狗舍也比号子强呵住过高楼大厦清凉瓦舍吃过见过的烧鸡如今只渴望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说了归齐人占那么多房和地实在沒用暂时的闭眼只占一张床;永久的闭眼只占一眼穴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高干财主占有成百上千平方米的大红门小红门四合院别墅楼堂馆所到头來都是人家的
但是难道世上一切都有定数难道因为自己过去住得太宽占得太多上天就不允许现在再占有一寸一分烧鸡听到游大夫嘴里漏出的那个可怕的信息觉得冥冥中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捏碎了自己幻想中的小窝
烧鸡不必打听就对“吕布”遭难的细节过程了然一如亲眼目睹共同生活多年她对小老板的心肠和手段都早已清楚“吕布”进了那个家绝对躲不过那双分得极开的眼睛论比体力“吕布”一个顶他仨;论斗心眼十个“吕布”也斗不过他一个一切都完了真不该让“吕布”去照顾儿子应该想到小老板离了婚还在城里;应该想到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五类分子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小老板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动动嘴报告马上有人來消灭“吕布”这个“狗屎堆”
沒有了“吕布”小窝不必存在连自己这个人也沒有必要存在了麦垛幽会以后烧鸡开始关心自己打针吃药比谁都积极反应再大再难受也咬着牙承受脸上那层灰黑的晦气渐渐退去泛出薄薄的红晕紫檀木镜中现出的人儿日益年轻现在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游大夫为了节省药物对烧鸡等几个见好的病号停止打针改为服药改药以后发现别人还好独有烧鸡一天比一天萎蔫以为是药物反应谁也不会料到烧鸡偷偷把药片扔掉
烧鸡病倒了跟死去的酱鸡差不多都十分老实安静都吃不下饭窝头换成病号粥依然一盆盆剩下倒掉烧鸡的嘴特别严实她家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女囚们仍以为她是财主财像血定会招來嗡嗡的苍蝇柴鸡早就觊觎烧鸡的穿着打扮但烧鸡对任何人都是冷冷的沒法讨她的好现在“财主”病了吃不下饭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便和九斤黄商量九斤黄鼻子里嗤了一声:“凭你你趁什么人家看得上你家的老咸菜”
柴鸡拧了她一把乜斜着眼说:“不会去找项四姐”
“项四姐”九斤黄瞪了两秒钟眼睛恍然大悟拍拍脑门“还是你的脑瓜好使”
头天下达指令第二天在厕所项四姐递过一个罐头九斤黄识字不多罐头上红红绿绿标了三个字中间那个笔划特多不认得第三个字是“肉”第一个好像是个“牛”但沒出头多半是沒长犄角的小牛吧:“呀不知烧鸡吃不吃牛肉”
“到这儿还挑食要是俺除了桌子板凳都能往肚里招呼要不要不要还给俺你以为偷这个容易吗”
九斤黄抓紧罐头不撒手谢谢这个“运输大队长”两人又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其他赃物的出路见有人來才分手
打开盖的“午餐肉”包着块手绢在烧鸡的枕边躺了好几天最后进了柴鸡和九斤黄的肚子
“这么香的肉都不吃病得够可以了”柴鸡咂着嘴说
“算了吧你要什么咱想法去淘换别去巴结她了”九斤黄泄气了
罐头进了肚香味还留在号子里芦花鸡的尖鼻子发现了跑了好几趟队部皮队长进了门只觉得一股腥臭熏得脑袋疼闻不出汇报里说的香味她前脚回到队部芦花鸡后脚又交來一张汇报等芦花鸡毕恭毕敬倒退着关上门皮队长厌烦地说:“今天这家伙跑了四趟”
“说明三组该派个组长了”方队长说
皮队长捉摸过滋味來:跑得勤是为了表现积极问道:“派谁派芦秀慧”
“不行不行越是想当的越不能派这家伙汇报的水分太大”方队长对去年冬天的“炸窝”印象特别深刻但是派谁呢得派个有文化又不拉帮结派的:“派司空丽当代组长等來了新的劳教分子再扶正”
于是澳洲黑当上代组长“代”的责任与“正”的一样只是不用换铺位澳洲黑皱着眉头上任她不愿当“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颠倒求的两手空空不求的坐享其成嫉恨变成一条蛇一点点咬啮着芦花鸡春天接见时澳洲黑曾经破坏过她的好事现在又抢走组长的位置新仇旧恨煎熬得她一夜夜睡不着
“你看灵不灵派了代组长姓芦的就不跑队部了吧”方队长对皮队长正说着听得窗外嘶嘶作响开门一看:是只金黄的马蝇掉在蛛网上哀鸣黑蜘蛛挪动着瓶盖大的肚子攫住猎物一口咬住它的头方队长抡起扫帚一挥狩猎者和被猎者一起搅得稀烂
地球上许多事都按照球形规律发展蜘蛛吃蝇扫帚在后拿扫帚的人呢别忙不久就轮到她了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皮队长带着女囚从稻田回号子兴许是饿了女囚们走得飞快皮队长迈着大步跟着眼珠子忙着巡视自己管辖的囚顾不得看周围的景色这时远远开來一辆卡车嘎地煞住跳下一个小伙子一边挥手一边高叫:“场部在哪里”
皮队长回头一看绿军装红袖箍挺牛气便问:“你是哪儿的”
“局里來的”
局里的人來这儿干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皮队长一犹疑女囚队伍已离开一大截只得胡乱举手往西一指急急赶上去自从皮队长在女劳教队显示了出众的威慑力方队长就安排她一人带队出工让小郎专看号子三王队长协助看案卷有一批劳教分子快到期了需要写改造表现按资历方队长应该提升中队长的位置该让给三王队长要让未來的中队长熟悉业务免得上台后抓瞎其实一个人带二百來个女囚出工那才是真功夫虽说羊倌放羊有放到三百只的纪录可那是柔顺听话的羊何况还有牧羊狗当助手这都是大活人而且是从人群中筛出來的特殊角色而且沒有狗当助手皮队长接了这个任务表面镇静内心却十分紧张在女囚队伍进号子以前天王老子叫她都不敢停步丢一个女囚就等于学校考试不及格她一向是前三名这个脸丢不起
小伙子顺着手指往西南一看远远一片凋黄的葡萄墙墙下稀疏的红蒿掩映着矮矮的坟头上插长长短短的木牌是坟地顿时大怒一溜儿小跑追上來厉声喝道:“干吗糊弄人”
皮队长哪能吃他这一套站住脚正色说:“现在是工作时间请等一会儿”面对着一张冷冰冰的俏脸小伙子被镇住了乖乖地让到一边看她匆匆赶上去走进一个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向一个矮胖的女看守交代了几句然后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五一十地清点进院的囚数清点结束“冰美人”方才回过头來一双俏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他:“局里哪一部分的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
小伙子的怒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二十多岁的男子遇见异性尤其是个漂亮的异性体内的荷尔蒙便会悄悄发挥作用即使是立场最坚定的造反派也不例外他的脸立刻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变得快笑吟吟地说:“我是坐办公室的沒來过农场不熟悉知道吗局里已经改天换地了我们‘风雷激’打倒了‘东方红’夺了权各部门都是我们的人了今天是來整顿慈渡劳改农场的”
皮队长不认识他是老几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正迟迟疑疑考虑怎么回答的时候队部门开了出來一个蓝布褂子人影招手叫道:“小皮吃饭啦”
“老方这人打听场部在哪里说是局里派來整顿农场的……怎么你们认识”
方队长立刻认出客人是局医院药房里扔批条的那一位小伙子的眼睛也睁大了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是你”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伙子和方队长素不相识按说无怨无仇但是方队长拿着寸头的批条寸头又是“风雷激”的对立面“东方红”的头儿是小伙子的大仇人小伙子的大脑按常规一运转立即做出决定:方队长也是仇人健全的人体功能一向遵照林副主席的指示“令行禁止”大脑指令一下达四肢和脸部马上有了反应小伙子柔情脉脉的脸迅速铁板方队长的心里咯噔一下:老伴王政委的话说中了这小子是寸头那一派的对头以后咱还有好果子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她脸上纹丝不露和和气气详详细细指点了上场部去的途径送走了这尊“神”
小伙子并沒有被方队长的和气软化他熟读伟人关于调查研究的指示不出两天便掌握了方队长的底细:她的老伴是农场的第二把手走资派王政委两口子不顾革命利益把革命群众的药抢去给女囚她擅离职守进城逛街;她不负责任所管辖的女队死亡率高……最最重要的一条:她勾结反动组织“东方红”的头儿贪污了大批局医院药房的药这是小伙子亲眼所见确凿无误
革命不忘终身大事这叫公私兼顾符合**原则小伙子不断抽空向皮队长发动进攻献殷勤送礼物送去的都是当时最时行的各种式样版本的语录、像章簇新的绿军服、皮带等等女劳教队队部的门槛几乎被他踩平了小皮到底年轻第二天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见问路的人代表局领导做报告心里便漾出一阵敬意初次见面时的警惕和敌意完全消散她刚出校门还沒有对象小伙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又是领导她觉得沒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女性的矜持让她总是绷着劲儿不像小伙子以前接触的女人那么依头顺脑更招得小伙子心里痒痒的忍耐不住
黄昏是情人专有的时刻小伙子看中方池附近幽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小皮太美太招人了要加快速度把事情定下起码在她身上打个“印记”免得别人插一腿他俩正往方池走去迎面遇见方队长:
“这儿的蚊子厉害别溜达了还是上队部坐坐吧”
方队长心直口快说的是实话慈渡遍地水渠河汊蚊子长得特肥硕个头和小苍蝇不相上下叮一口便是一个大包而且独具异秉能够“隔山打虎”隔着一层衣服吸血;生命力又极强秋风一起其他地方的蚊子嘴“开花”不咬人慈渡蚊却咬得更凶方队长心疼小皮才说这句话的可惜那个世道说真话的多半沒好下场公安人员也一样小皮听说蚊子厉害站住了脚想跟着方队长回队部被小伙子一把拉住:“别听她的”
“她说得对呀”
“她两口子都是走资派阶级敌人要打倒”小伙子眼里露出凶光
“方队长是贫下中农……”皮队长一到慈渡第一个尊敬的便是方队长不少女囚调皮掉猴难为新队长到方队长手里百分之九十能抓住祸首她觉得这位老区來的妇女主任虽然外表挺土的可那双眼睛像x光值得自己好好学习
“贫下中农站错队就是叛徒”小伙子恨得牙痒痒到了队部好几双眼睛瞅着悄悄话沒法说更沒法进一步行动方队长除了是寸头的同党现在又來破坏他的好事真得想法收拾她忽然脑中冒出一句语录牵出一个新的计谋好主意既能讨好小皮又能打倒那个老婆子他狞笑道:“什么都讲究新陈代谢女劳教队的领导也该换换了”
“风雷激”一派的卡车來到慈渡劳改农场一星期后大礼堂便不准“二劳改”出入农具种子都挪到别处去每天晚上礼堂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女囚中的失眠者有一晚听得大礼堂那边传來的惨叫居然是方队长的声音第二天女劳教队的中队长换了皮队长方队长突然不见了
队长换防女囚们向來不关心换哪一个都是來“专政”的《女起解》里的崇公道是作者的幻想现实生活中几乎沒有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囚犯全是阶级敌人要划清界限皮队长的脸蛋如果挂有笑容一定娇俏动人升了中队长后为了深深划清这道“沟”也为了掩饰她还是个“雏”她的脸好像刚从冷藏柜里拿出來的冻肉厚厚挂一层霜女囚们一见便觉得透心凉只有芦花鸡暗喜老的走了换來个新的她绝对比不上方队长自己的复仇有希望了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