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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不信他爱她。
他对她好,自然,但尉迟君不可能全心全意爱任何人。
人过了三十岁,最爱的永远是自身,况且他是尉迟君,什么女人没有见过,三头六
臂他都不觉稀罕。
到了。
尉迟君说;“从这里驶进去,对,直行。”
茯苓依嘱把车子停下来。
早有男仆替他们拉开车门,延他们进屋。
宅子大堂中央悬着盏沉叠叠大水晶灯,左边是会客室,右边是通往二楼的回旋楼梯。
一边茶几上供着大花瓶,插着数十朵毯大银白色菊花,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茯苓觉得此情景无限熟悉,低头一想,啊是,外公的老宅发还以后,她去看过,就
是类似的格局。
茯苓觉得一阵哀伤的亲切感。
只听得尉迟君叫了声舅父。
茯苓赶快抖擞精神转过头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相貌同尉迟君有些相似,身型略松略胖,大了一号。
这必定是尉迟镇了。
照说起码有六十多岁,可是看上去,顶多象五十出头的人,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的,
上次在外国动大手术也难不倒他。
那边尉迟镇与茯苓一照脸,也深吃一惊,他对今天会面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阿君的女友如果象普通电视小明星,他已经心足,没想到茯苓气定神闲,容貌秀丽,而且看
真了,像足一个人。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尉迟镇刚想开口,听到身后尉迟太太扬声问:“白小姐到了吗,待慢了。”
茯苓连忙站起来,微笑地,伸直两臂侍候长辈。
尉迟太太一看那温驯的姿势先有三分喜欢,心中暗怪妯娌的嘴巴刻薄,把这个女孩形容得妖精似的。
她打量她,也难怪,长得太好,就惹人妒忌。
“请坐请坐。”
茯苓又乖乖坐下来。
尉迟君笑望茯苓,一脸的怜爱,两者全看在眼内。
尉迟氏夫妇交换一个眼色,都深觉茯苓使他们想起一个人。
尉迟镇咳嗽一声,“白小姐籍贯是上海?”
茯苓眼观鼻,鼻观心,答道:“是。”
女佣人捧出茶来。
茯苓一眼看到茶壶茶盅是一整套时大彬,不禁讶异,这种最难得的古董,竟被尉迟家拿来当日用品,可见不是暴发之户,享受已经到家了。
尉迟镇出名的懂得鉴貌辨色,观察入微,把这年轻女孩子反应全看在眼内,噫,莫
非她已看出学间来?不可能,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孩,怎么会懂得,除非自幼耳儒目染。
那边尉迟太太看清了茯苓的五官,也怀着心事,暗暗纳罕,待茯苓喝过一口茉莉香片,便忍不住发问。
“茶还好吗。”
“好得很。”
尉迟太太微笑,
白小姐独个儿住在本市?”
“是。”
“阿君不大会得照顾人。”
“不,他很好。”
尉迟太太莞尔,到底还年轻,一套就套出心事来。
“家人都在上海?”
“只得母亲一人了。”
“啊,”尉迟夫人忍不住,“白小姐,令堂尊姓?”
茯苓一怔。
尉迟君连忙轻轻说:“舅妈。甫见面,问得太私人了。
茯苓却不介意,“家母姓白。”
谁知尉迟镇耸然动容,欠一欠身子,“白小姐,你可认识一位白乐琴先生?”
“呀,”茯苓真正呆住,“那是我外祖父。”
尉迟镇站起来,大惊失色,“乐琴先生是你外祖父?”
茯苓没想到在尉迟家会碰见外公的故友,而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白家上下名字都叫得出来。
这个意外不但刺激茯苓,连尉迟君也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过半晌他问舅父,“怎么一回事,我们两家原来是认识的?”
尉迟君再也没想到尉迟家与白家竟有这样的渊源,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终于,尉迟镇问:“乐琴先生还在吗?”
“一日半夜被叫出去,再没有回来。”
“我的天!”
尉迟君去斟了杯酒给舅父。
忽然之间,他的回忆泛现,失声道:“我记起来,童年时我曾去过一户人家学琴,
那里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刚会走路就能弹琴,趣致之至。”
茯苓看着尉迟君,“你到过我外公家?”
“是!我去过,舅父,对不对?”
尉迟镇点点头。
茯苓讶异,“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对,你还没有出生。”
尉迟镇叹口气,“数十年前的事了,我是乐琴先生行里的小伙计,乐琴先生一直提
拔我,照顾我,知道我经济情形不好,说反正请了老师,便叫阿君一起去学琴。”
茯苓听着外公家的旧事,恍若隔世,有点痴痴的。
尉迟太太说:“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的后人,阿君,你要同我好好照顾茯苓。”
尉迟君立即答:“是。”
机缘巧合,使他与茯苓间的关系顺利过关,而且还得到了富丽堂皇的理由,公然接
受长辈认同。
尉迟君一向好运气,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了。
他紧紧握着茯苓的手。
尉迟君第一次看到舅父神色激动,尉迟镇是商场好手,有个绰号,叫尉迟狐狸,并不十分恭维,却也可以从中知道他性格之一二,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这次有如此反应,可见茯苓的外公确是位重要人物。
穿制服的女仆进来说:“开饭了。”
除出尉迟君,没有人吃得下,都只夹了几筷菜,喝了半碗汤作数。
尉迟君不顾三七廿一,连添两次饭,说着他与茯苓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饭后,由他送茯苓回去。
尉迟太太在门口握着茯苓的手,“有空时时来坐,切勿见外,不必阿君带领,他若是
惹你厌,你告诉我,我同你出气。”
尉迟君在一旁乐得直微笑。
开头他只希望长辈不嫌弃茯苓,不开口反对,就心满意足,没晓得事情峰回路转,
急转直下,有这样理想的结局。
尉迟太太回屋子去。
尉迟镇迎出来,“事情这样巧合。”
尉迟太太说:“没想到白小姐的女儿会沦落在本市。”
“碰到阿君,真是冥冥中注定。”
“镇,你还记得吗,白家只得一个女儿,公主般珍贵,不知如何熬过那十年。”
尉迟镇怔怔地,过一会儿才说:“原来真有命运这件事。”
“怎么没有。我刚想起,白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蛋黄,是个
传奇。”
尉迟镇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
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白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
路。
尉迟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茶圃旁,尉迟君握着茯苓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茯苓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尉迟君劝她。
茯苓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尉迟君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茯苓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尉迟君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白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白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
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尉迟君说:“茯苓,我真难过。”
茯苓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尉迟君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尉迟君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茯苓点点头,尉迟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尉迟君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茯苓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茯苓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
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明朗!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茯苓,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
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
尉迟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茯苓。
明朗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尉迟少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明朗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
动。
茯苓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明朗竟然一直替尉迟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
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茯苓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明朗,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他会更生气,但茯苓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
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
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茯苓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明朗的耳朵:“对不起,我只
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尉迟君过来了,“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茯苓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明朗的性子,一定
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明朗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
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茯苓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
也不忍破坏她。
茯苓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尉迟君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茯苓却轻轻挣脱。
明朗驶出大车,茯苓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尉迟君做梦也
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尉迟家的豪华车。
“上车来,”尉迟君唤她。
一路上明朗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
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明朗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
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明朗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尉迟君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明朗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
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明朗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尉迟氏的产业,茯苓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
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明朗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
就不屑争气。
明朗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茯苓的手,茯苓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
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茯苓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明朗并没有等很久,尉迟君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茯苓叫他走的。
尉迟君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茯苓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茯苓都有种梦里不知身
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茯苓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
谅,明不明白?”
茯苓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茯苓知道,她永远比不
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茯苓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大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茯苓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茯苓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
“管理科的作文有没有困难?”
“抄参考书罢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从无怀疑过你的能力。”梁太太夸奖她。
茯苓掩住脸,“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没有出生过。”
老师诧异,她美丽的学生受过什么打击?这样的低潮是罕见的。
不过那么年轻,那么受宠,烦恼一下子就成过去,不必替她担心。
茯苓用手撑着头,捱完两个半小时的课程,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这一带,邻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来漂亮苗条的女郎习惯在下午奏半小时的
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轻人会得出来靠在栏杆上欣赏,乐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们震荡。
稍后,茯苓接了一个电话,她原来不想听,但女佣说,对方姓高,叫卓敏。
茯苓立刻抢到房内取过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烦挂断。
“卓敏,我是茯苓。”
卓敏在那头说:“你还记得我。”
这话挑战的意味很重,但茯苓丝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说:“卓敏,出来喝杯咖
啡。”
卓敏冷笑道:“檀岛咖啡,西冷红茶。”
茯苓沉默。
“说真的,”卓敏叹口气,“你何必对我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热讽,现在你根本
不用理睬我这个阶级的人了。”
“卓敏,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
“可是茯苓,你那困难时期已经过去。”
茯苓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得罪卓敏,故此又静下来。
卓敏说:“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迁就,不如换过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见到明。”
茯苓不敢出声。
“茯苓,我十分佩服你们两位,原本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但是没有,可见你
俩互相尊重。”
“你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我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诉你,他不相信你会跟尉迟君一辈子。”
“我相信也不会。”
“唉,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来我这里,我接你。”
茯苓满以为卓敏会怀着敌意前来,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进得门来,打量过环境,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茯苓点头。
卓敏说:“谁会怪你呢。”
茯苓不怕她骂,只怕她同情与了解,鼻子一酸,别转面孔。”
“尉迟先生好像对你很好。”
茯苓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错。”
“都是双方面的,这年头,谁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劝羡明看开点。”
茯苓伸手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标准来说,你已算是长情,不用内疚,羡明所不明白
的是,即使你离开尉迟氏,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茯苓。”
茯苓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问卓敏:“以前的茯苓,是什么样子的?”
“问你自己呀。”
“我已忘记。”
“总有点记忆吧。”
茯苓呆呆的微笑,“我只记得燠热的储物室,脸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被人踩过
的脚印。”
“茯苓,不要记仇。”
“故此我说我忘了。”
“来,喝咖啡。”
新鲜蒸馏的,还有,这青瓜三文治极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认识眼前的茯苓。
华厦、锦衣、美食,茯苓经过簇新名贵的包装,脱胎换骨,容光焕发,整个人像是
一块闪烁的宝石,同以前那个稍具姿色的黄毛丫头,不能比拟。
偏偏她还念旧,在故友面前,异常谦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难做,谁于茯苓有什么恩
什么义,她毋须耿耿于怀像是欠了谁。
“明已经辞职。”
茯苓抬起头。
“他打算租计程车开,收入差不多。”
茯苓的目光转向窗外。
“当然要辛苦一点,不过是自由身。”
黄昏,卓敏才告辞。
天入暮,尉迟君来到的时候,茯苓抱着琴坐在图画室发呆。
他没有提到司机小王离职的事。
怎么会呢,满屋的服务人员,来一个去一个,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茯苓说:“下星期,我们到巴黎去。”
尉迟君要过去办一点事,他问过自己,放不放得下茯苓,那答案是明显的,他订了
两张飞机票。
这是茯苓第一次出门,坐在头等舱里,享受贵宾待遇,陪着尉迟君说笑、玩牌、读
小说给他听,使他觉得十多小时旅程过得特别快。
到了彼处,自有车子来接,驶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尉迟君忙着用电话与各路君子联络,茯苓走到客厅,推开木格百叶窗,看到风景,
当场呆住。
远处是那著名的铁塔,他们住在四楼,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过去,衬着中
午的烟霞,茯苓觉得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没有,都是平地,都夹着一条河。
鸽子拍打着翅膀在她头顶打转,停睛可以看到它们飞远,直至变为一个小白点。
尉迟君在她身后问;“喜欢吗?”
茯苓猛点头。
女佣放假歇暑,尉迟君要搬往酒店,茯苓明朗持不允,她爱上这层六十多年历史的公
寓,趁尉迟君办公去,乘地下铁路摸到市场买到食物及鲜花,兴致勃勃做起家务来。
不到一个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摸得头头是道,她不会说法语,但这里一个字,那
里一个字,美貌是国际语言,路路皆通。
茯苓喜欢在街上闲逛,很快,她学会字圆腔正地问途人:“借问声,小姐/先生,
请问附近有无邮局?”她每天寄一张名片给母亲。
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尉迟君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
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茯苓却不是包袱。
一日尉迟君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茯苓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尉迟君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茯苓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阿君,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
我。”
尉迟君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阿君,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
逛完它才走。”
茯苓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尉迟君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茯苓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
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
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茯苓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
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尉迟君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尉迟君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明朗,也没有
尉迟君,可惜也无以为生。
茯苓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尉迟君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茯苓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茯苓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
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茯苓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
阿君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茯苓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尉迟君那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茯苓,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
有一条桥。”
茯苓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
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尉迟君笑,“与众不同吧。”
茯苓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
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尉迟君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茯苓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尉迟君在心中衡量
一下,当初茯苓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茯苓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
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尉迟君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
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
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茯苓。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尉迟君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他舅父自从去年动过手术,已呈半退休状态,事业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
有茯苓是他可安歇的水边,他能够与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茯苓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尉迟君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钱。”
茯苓骇笑,“怎么样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来,“也许到拥有私人飞机与岛屿的时候。”
茯苓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许是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要留住这位可爱的人儿,唯一的途径是同她结婚。
一纸婚书能够永久绑住她吗,她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庐昂或亚维浓舒舒服服地消失,永远不再出现,但每次假期
完毕,他又乖乖回到尉迟氏企业指挥如意。
怪谁呢,谁会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声?怪只怪尉迟君本人爱名贪利。
他执起茯苓的手,轻轻吻一下。
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给她的鸽子血红宝石,正沉着艳丽地暗暗闪光。
她才是他的瑰宝。
回到家,茯苓接到母亲的信,她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
尉迟君很关注这件事,“把她接出来吧。”
茯苓悲哀的抬起头。’
母亲一直神经衰弱,遇事情绪会波动得很厉害,有点歇斯底里。
来到茯苓身边,看见她过着这种不劳而获,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断然不会好过,
只怕加深刺激。
“不,”茯苓回绝。
“那么我同你进去看她。”
“不。”
尉迟君俯身看着茯苓笑。
茯苓觉得不好意思,对着尉迟君,她自然而然会生出无理取闹的意图。
“闷是不是?”
茯苓不出声。
“我替你在公司里安插了一个位置,下个月可以来上班。”
“我?”
“是的,你。”
尉迟君永远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们会笑我的。”
“谁说的,只有乡下人才笑人,我公司里面全是管理科学的顶尖人才,谁也没有余暇做无聊的事。”
“但,我算是谁呢?”
“你是茯苓。”
“茯苓是谁?”
“是个很特别的人,你会喜欢她的。”
“是吗?”
“是的。”
尉迟君了解茯苓。
她有一只脚叉在过去的泥淖里,无论换上哪一双新鞋子,都觉得泥浆碍事,让她耽在屋里,阴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鲜空气。 亿万娇妻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