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岭关到杨滩堡,要五个多时辰的时间。时辰一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马车晃晃悠悠,晃得天空阴云密布。中午时候,天就下起了大雨。
捕役们全都穿上了蓑衣蓑帽,可怜两颗大光头只能一路淋浴。雨水砸在光头皮上,溅起一圈圈的水花,搞得原本两颊红润的觉明大师,变得面色苍白。
申时左右,马三阳等人终于抵达了杨滩堡。
杨滩堡的族长率领一群村民,撑着油伞,站在村口迎接。
大队人马跟着族长的指挥,直接驶进一方干净的大院子。
族长杨旭业在屋檐下跪地磕头,“小人杨滩堡族长杨旭业,拜见青天大老爷。雨大,请诸位大人屋里歇息。”
院子四四方方,四周载满色彩艳丽的月季花。亭屋只有一层,却显得屋顶尖儿尤其高。
江逊的随从打着伞,将三位大人接进屋里去。江逊左右打量,满意地点点头,“这地方环境还不错。”只见开阔而空旷的大厅里,一排侍女整整齐齐排列,空气中还飘扬着一股幽幽女儿香。而四周墙壁上,雕满了神话故事的木质浮雕,显得气势恢宏。
杨旭业垂着头跟在江逊身后,他回答:“大人您满意就好!这是我们杨滩堡自建的客栈,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在这里安心住下,下人们会好好招待大人的。”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来说:“大人请看,这是客栈的地图。我们现在在中央的大堂,往左走是六间丙等房,往右走是六间乙等房。往后堂走是议事厅和会客厅。再往后走,穿过一片小花园,便是客栈最舒适的六间甲等房。”
江逊非常满意,接过地图递给马三阳,“马大人,您请过目。”江逊似乎有邀功和炫耀的嫌疑。
马三阳敷衍一笑,“嗯!请杨族长为我们安排住宿,再请将案子的相关人等全唤到议事厅。”
杨旭业朝马三阳恭恭敬敬行礼。
“哇塞!”小严肃站在甲等房门口,惊喜大喊。
进门是楠木精修的门窗和雕梁,檀木所制的圆桌圆凳,以及铺了缎面坐垫靠枕的罗汉床。而最令人惊异的,是左手面那“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拔步床为十柱,置于平地之上,周身大小栏板均为攒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亦锼出海棠花。床体外设置踏步,且踏步上设架如屋,即有飘檐、拔步,还有镂空花板。如同一座绽放在海棠花海的屋中屋。真是大气优雅,空灵有致!
虚洁摸摸这,又摸摸那,禁不住感慨:“小小村落,竟比两江总督府还要奢华精致。”
麒麟说:“是否汇报廖大人彻查此事?”
“你们对这里的富裕有所怀疑?”马三阳反问。
小严肃一屁股坐在房子客厅的罗汉床上,说:“这床榻也是精美,先生我要睡在这儿。”
马三阳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行李中翻出一本《广德州志六》,他迅速看了几页,说:“难怪这里木材用得奢华,工艺也精湛。”
“是为何?”虚洁问。
马三阳合上《广德州志六》,坐在圆凳上说,“杨滩堡以开采木料和木工手艺传家,从前朝开始,他们杨氏木匠就声名远播。这里已经富了三百年了。”马三阳摸了摸圆桌子的木纹,一种古旧而清新的气息,从指尖传遍全身。
“原来是这样!现在的木头越来越贵了,尤其是好的木头。除了好木头贵,这好的木匠师傅更贵。前两年,苏州突然风靡木雕艺术,一时之间,好的木匠简直是重金难求啊!这杨滩堡的祖先不仅开采木料,还培养后人一手木工手艺,真是有先见之明!”虚洁坐在马三阳对面,感叹说。
马三阳说:“一门精湛的手艺,和一句深远的家训,都比任何财富都来得源远流长。如此传家立世,真是令人敬重。”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马大人,”王捕头行礼说,“案子相关人等都已在议事厅集合,请大人前往。”
“干活咯!”小严肃跳下舒适的罗汉床。
天空一阵闷雷,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议事厅里黑乎乎,马三阳只看得见,跪在地上的七名杨滩堡村民的身影,却连他们的脸蛋上长了几个眼睛也看不清。
“掌灯!”王知事吩咐。
议事厅亮堂了起来,暖洋洋的烛光烘着木制家具,漏出一股清雅的幽香。
马三阳坐在太师椅上,前面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上摆着案件卷宗和一方惊堂木。
“本官按察使司经历,马三阳。借用此正大光明之厅堂,审查杨旭画死亡案件。”马三阳一拍惊堂木,“升堂!”
“威武~”
江逊坐在一旁说:“马大人,其实这虽然隶属妖术案,却应该是一起意外死亡案件。”
马三阳问:“江大人何出此言?”
“剪辫妖人为了剪下他的发辫,将杨旭画迷晕。于是他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了。本官曾经命仵作前来验尸,确认他不仅中过迷药,确也是被淹死的。这件案子,马大人就放松警惕,嘿嘿。”他突然低声说,“走走形式而已,马大人切莫较真。”江逊摸摸肚子,瘫坐在椅子上,如是说。
人之惰性,在舒适里尤为清晰。
马三阳顿了顿,大声问:“杨旭默何在?”
跪在中央的男人回答:“小人便是杨旭默,拜见青天大老爷。”
“杨旭默,你把发现死者杨旭画的情形再叙述一遍,记住,本官要的是每一个细节,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
“这......小人一定尽力叙述到最详细。”杨旭默的大额头抬了起来,拱手说,“马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四月九日,大约申时左右。
杨虚默干完广德县城的活,与学徒陈大力拉着驴车穿过小溪旁的小路回家去。突然,他穿过矮树丛的视野,看到小溪旁有个穿黄色衣服的人趴在那儿。杨旭默觉得不对头,以为有人昏倒在小溪边了,于是下了车,走过去看。
马三阳问:“陈大力,你为何没看见?而杨旭默,你又为何看见?”
陈大力说,“马大人,小人在拉驴车,矮树丛正好遮挡到我的头顶,加上我一直看着脚底下的路,所以没看到小溪的情况。我师傅坐在驴车的工具箱子上,位置垫得高,正巧可以看到小溪旁的场景。”
马三阳点点头。
杨旭默继续说着。
他们二人停下驴车,一同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人上半身是趴在水里的,后脑勺披头散发,似乎是被人剪了辫子。二人这才觉察到,这个黄衣服的男人可能是死了。于是,二人惊恐不已,跑着上驴车,回到村里和族长杨旭业汇报,这才与一众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同返回小溪。
马三阳问:“你们可碰过尸体?”
“没有。”“没有。”二人都回答。
马三阳又问:“杨旭默,你当时可有发现,死者是堂房兄弟杨旭画?”
“没有,绝对没有。马大人,小人吓得半死,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害怕,所以便没再仔细打量过他。而且他的头是趴在水里的,又披头散发,小人确实不知是二哥旭画。倘若当时知道是他,小人定会抗他回家!”杨旭默说着话,有些哽咽了。
马三阳心中了然,便说:“你们兄弟情深,还请节哀。”他转而问族长杨旭业,“杨族长,杨旭默来跟你汇报时,又是如何?”
族长杨旭业声音洪亮地回答:“禀告大人,小人那时正在家中查看账目。听到他们师徒的描述也是吓得不行。但小人是族长,必须出面解决问题。所以,小人叫来在客栈的六名伙计,还有小人的大儿子,所有人一同跟着他们师徒二人去小溪。”
十个男人一同去的小溪。
只见穿黄色衣裳的男人,披头散发趴在水里,身体是弓着的,手臂曲着,手掌压在胸前。杨旭业突然觉得这衣服很是眼熟,但突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于是迟疑着没有举动。众人都在等他发号施令,这时,杨旭业突然大叫:“旭画?!”杨旭业终于认出那衣服的主人,哭叫着跑过去,翻过水里的上半身。
尸体被翻转过来时,脸上的皮肉已经泡得皱起一层层苍白的皱纹。但看那五官和山羊胡,他们全都认出是杨旭业的堂房二弟,杨旭画!众人哭成一片。 1768妖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