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莺滑胎了,这事不一会儿便传遍了司令府。
司令夫人最是伤心,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拼命掉。
宁惜在一旁看着,心情复杂。
绿莺肚子里那个,才将将一个半月,说滑掉就滑掉了。
司令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了看宁惜欲言又止,一副想问,却又不太敢问的样子。
宁惜拉下脸,说:“你是想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住在我院子里,胎儿也是在我院子里流的产,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几乎在她话刚落下的时候,服侍着绿莺的婆子何妈便朝着她扑来,尖厉地嘶喊:“你装什么无辜,我家姨太住在你那里,与你同吃同住,就是你害了她!”
正室的威严岂能被挑衅?宁惜一把推开了她,冷声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害了她?”
“一定是你害的!我家姨太太就是吃了你的羹汤才会这样!早上她回到房里,就一直喊肚子痛!”
“闭嘴!”司令夫人喝止,“那羹汤还有没有?有的话马上端过来,让郎中来看看汤里有什么成分。”
宁惜猛地转头,眼中腾起了怒气,盯着司令夫人,“这么说,你也猜是我毒害绿莺了?”
司令夫人一噎,慢慢说道:“霍家再次流失血脉,我很伤心。眼下又听何妈说,那汤里有东西,所以让人拿来看看。不是怀疑你的意思,毕竟也有可能,是厨房里的人。”
何妈愤愤道:“姨太太早上吃到一半,才喊肚子痛的,所以那碗汤当然还保留着。我这就给夫人端来!”
须臾,她端了汤来,巷口的郎中也来了。老郎中闻了闻味儿,辨认了羹汤的颜色,断言:“这里面,有一味藏红花!”
司令夫人大惊,绿莺的流产,果真不是意外!
目光落在三个妾室身上,眼神阴晴不定。
杨雪儿捺不住这样的目光,当即就嚷起来,“夫人,您不会以为,是我们姐妹几个下的手吧?要知道我们都在西院,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踏入梨苑了。就算我们内心有再多的不满,也没办法跑到梨苑下毒啊!”她的目光转向宁惜,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下毒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那个。”
“你觉得是我?”宁惜反问。
杨雪儿哼了一声,“我可没有这么说,倒是姐姐你,怎么这样紧张?”
夏姬也说道:“而且,绿莺妹妹确实是在你院子里生活,吃的住的,可都是姐姐一手操办的呢。”
“据说,绿莺之前是姐姐的丫头,丫头上了位,做了姨太太,还怀了孩子,姐姐心里气不过也是正常的。除夕夜司令大人说了,要是绿莺生的是男孩,那么就抬为平妻,我想……姐姐不可能等着丫头爬上头来的吧?”章婷笑意盈盈地分析道。
这下,所有矛头都指向她。
司令夫人越听越觉得有理,平复了悲伤的心情,她看着宁惜,沉声说:“纵是往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万不能做出这种以牙还牙的事情来!”
她还记得宁惜说过,她害了她孩儿的命,她不介意拿她的相抵。
宁惜不要她这条老命,那么……就是要她这个孙儿的小命了?
“陈氏,你可不要血口喷人。那些魑魅魍魉没有脑子,难道你也没有脑子?”宁惜这话真真是大逆不道,“你不知道定罪要有证据么?没证据便来污蔑我,我宁惜绝不会是谢婉那只替罪羔羊!”
“难道这些,就不是证据?”杨雪儿指着那碗掺杂了藏红花的残羹。
宁惜笑了起来,扫了她们几个一眼,眼神轻蔑,“你们一个个咬定我,倒我想起有句话叫作‘贼喊捉贼’。”
贼喊捉贼,说的可不就是司令夫人?上次,堕胎药是她下的,却还咬定了谢婉,生生把她逼死了。
就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是她的手笔。
“夫人——”何妈从门口进来,气急败坏地说:“虽然我擅自进了少奶奶的卧房是不对,但我在她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摊开手来,竟是一包藏红花。
众人倒吸口气。
“这东西就是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宁惜内心涌起了滔天巨浪,冷笑道:“擅闯我房间,谁知道会不会就是她自己揣了藏红花放在我房间里?”
何妈抬起头来,恨声道:“少奶奶否认了也没关系,反咬我一口我也不怕!你既不认物证,那就来人证!”
话音刚落,一个娇俏的少女低着头跨进客厅。
却是、却是红袖!
看到她的这一刻,宁惜的心城瞬间倒塌。
觉察到宁惜直勾勾的目光,红袖更不敢抬头,红着眼眶,抖着声音,说:“是……就是少奶奶嫉妒绿莺这个旧仆怀了孩子,又想到当初孩子没了,便不愿绿莺好过,所以指使我去了厨房,让我给绿莺的汤下了藏红花……”
自从绿莺走了之后,红袖便成了宁惜身边的大丫头,这半年里,走到哪都能看到这主仆俩的身影。
可见她们感情十分要好,谁知道,今天突然就叛主,说出了这种秘事。
司令夫人也不想平白冤枉了宁惜,便严厉地问起了红袖。
红袖抽抽噎噎地说:“绿莺与我同是七岁进府,两人在府上生活了十年,关系亲如姐妹。然我却奉命给她下了藏红花,心里害怕又愧疚……”
何妈接口道:“我就是看到这个丫头神色不对,才怀疑是她动的手脚,所以一逼问,她便说了背后指使人是少奶奶。”
司令夫人瞪了何妈一眼,“闭嘴,我没问你。”转而盯着红袖,问,“你最好老实招来,不得有隐瞒,否则,我绝对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红袖伏低了头,跪下来给宁惜叩首,哽咽道:“少奶奶,对不起。我终还是要像绿莺一样背叛您,因为我家还有七十岁的奶奶,贫穷拮据的双亲,将将在上学的弟弟,还有生病的妹妹……我只求能早点认罪,留着一条命,养活一家子人……”
如果说,她的突然叛主让人想不通,那么她这番话一出,便说得过去了。
宁惜身子晃了一下,红袖最后说的话,是真心实意,是哭诉是忏悔,也含着某种暗示。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第一次感到百口莫辩。
“人证物证都有了,宁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夏姬道。
杨雪儿见这位正室夫人终于从高处跌落,心里的得意溢出言表。“夫人您看,像这种毒害霍家子孙的狠毒女人,该怎么处置?”
何妈抢嘴道:“当然是要沉湖!给霍家的子孙偿命!”
话刚落,天空便打了个雷,乌云瞬间密布,不一会儿,大雨随之而至。
“夫人您看到了没有,老天也示意您沉湖处置啊!”何妈脸上是歹毒之色。
司令夫人惯来会处置这种事情,然此刻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思忖间,霍家三个男人从回廊那处走来。
“我听闻孩子又没了,可是真的?”霍司令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霍家的人丁本就不兴,他的父辈那一代,就只得他一脉单传。
后来娶了陈氏(司令夫人),她倒也争气,一口气就生了双胞胎的男儿。因为感念她的这份功劳,霍司令这一生就只得她一个女人,没有纳妾。
而今,到了他这一代,两个儿子一个风流,一个不娶,至今都没有为霍家传宗接代,让他很是忧心。
故而才会破例说了,绿莺若是生男儿,就抬为平妻。
可见他对绿莺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很重视的。甚至,他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结果刚去开了个军事会议回来,就听到孩子又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妈立即跟他汇报。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霍司令震怒,指着宁惜大骂:“我霍家怎会有你这种毒妇!”
宁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知,她无法辩驳。如此,又何必浪费口舌?
“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处置完毕,是不是该给我这个毒妇一纸休书,然后赶出家门?”
原来,她的默认和不反驳,就是为了求一纸休书!司令夫人浑身一震,那次她说要离开司令府,竟是真的。
看来,藏红花这事的主凶,十有八九是另有其人。
她张了张口,想要澄清宁惜,却又无从说起,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很难洗白宁惜。
就算她相信宁惜是被冤枉的,其他人也不会相信。
这时候,霍司令开口了:“把这毒妇,一枪毙了算了。”
霍毅东、霍衍洛异口同声:“不可!”
司令夫人整颗心提了起来,赶紧拉住丈夫,隐晦地说:“老爷你忘了,她到底是……是帮了我们家的,还有,元宵节就快到了,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啊!”
霍司令经她这么提醒,顿时想起来了。宁惜是得到后园那个鬼魂的欢心的,假如宁惜死了,保不准那鬼就要附身衍洛。
这样一来,他们之前煞费苦心的一番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但也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霍司令怒急攻心,不由咳嗽起来。深呼吸一口气,他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啊,请家法!”
他们霍家所谓的家法,就是把犯错的人,绑在石柱上,用牛皮鞭鞭打。
宁惜嘲笑,他们这哪里是名门世家,名门世家断不会是这种粗暴的惩罚方式。
有人来押她,她不动,站在原地,抬高了下颌,“我不躲不挣扎,只要惩罚之后,给我一纸休书!”
闻言,霍衍洛眼中狂潮汹涌,正要冷声回拒,就听到他父亲抢在他之前开口,怒道:“你这样的女人,就不配作我霍家的媳妇,就该休了你!”
宁惜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如烈焰决绝,“只希望堂堂司令大人,说到做到!”
“我绝不食言!”
用一顿鞭打,来换一纸休书,值不值?
她被绑在石柱上,大雨哗哗地从她头上浇落,冰冷蚀骨,冻得她打啰嗦。
她咬紧牙关,承受着每一道鞭子。
耳边是雨淅淅沥沥的声音,还有鞭子挥动时在空气中发出的咻咻破风声。
她看到鞭子挥落,布帛裂开,然后带出一道血痕。
大约是老天还嫌她不够痛苦,霍衍洛在这个时候出声——
“把鞭子给我。”他撑着黑伞,走入雨帘。
副官停下抽打,看了眼大少爷,又望了望司令大人。
霍司令问:“你要亲自教训这个毒妇?”
黑布伞下的他,看不清表情,只答:“是。”
屋檐下的霍毅东攥紧了拳头,他这是……疯了?
对,他是疯了,她宁愿挨鞭子,也要离开他的身边。
霍衍洛夺过副官的牛皮鞭,手上凝了力,一挥,破风声传来,啪地一声,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皮肤惯来娇嫩,他是知道的。
她后背有多光滑,有多优美,他也是知道的。
他都知道,却还残忍地毁掉她的美丽。
衣服已经裂得不成样,勉强可蔽体,冰冷的雨水和呼啸的寒风灌来,冷得她受不住。
血迹开始蔓延,却又被雨水冲刷掉。
“只要你求饶,我便放过你。”他忽然住手,低声说道。
宁惜闭着眼,哆里哆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她有气无力,那单单的一个字,却是坚定无比。
“是你逼我。”霍衍洛扬手,又一鞭挥落,她身子巨颤,忍了那么久的热泪终于从眼眶里滚烫烫地滑落。
这样也好。
不知何时,鞭子停了,霍司令夫妇走到她跟前来,似乎是看她断气了没有。
她微微睁开了眼,气若游丝,“休……书!”
霍衍洛眼睛都红了,“你休想!”
宁惜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胸口,他们霍家,怎么这样无赖,白白打了她,最后不肯应诺给休书?他们都当她是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所以是最好欺负的吗。
有整齐的脚步声在院门传来,一群穿着黑灰色警服的人来了。
“听说你们府上的少奶奶犯了谋杀罪,我们这就带她进巡捕房!”
领头人是警厅的次长,而站在他身边的,赫然是日军少佐久野幸江。
霍司令疑惑警厅的人怎么会知道府上发生的事,但如今京城形势紧张,各方人马都在备战,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
所以,罪妇宁惜就被带走了。
久野幸江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身回来,微笑着对霍司令说:“司令大人,在下来替宁小姐拿回她落下的休书。” 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