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彬一早打开门的时候,就见屋外地上坐着一个人,身穿斗篷,帽子和肩上沾了露水,想来已经在这待了很久。
听见开门声这人才惊醒过来,脱下帽子一看,居然是沐秋水。二人已经有两年未见,此时袁彬十分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也有些高兴,他虽是利用她替司马鞠做事,但时间一久多少也是把她当做朋友。
沐秋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他身后有人跟出来,连忙戴回帽子转过脸去避开。
“我走了,我说的事你自己想想,有你在,他才相信我们。”
沐秋水听得这声音耳熟,像是曹公公的声音,再看时他已上马离开。袁彬这才问她道:“你怎么来了?这会儿不是该在天坛?”
“我有事找你。”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道:“你跟我进来。”
沐秋水拖着两条酸涨得厉害的腿跟他进去,却不甚被门槛拌了一个踉跄,袁彬看出她力不从心于是问:“怎么过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了一夜,从天坛走过来的。”
他听得惊异:“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偷跑出来的,这会子要找我藏匿你。”
“袁彬,”沐秋水没有闲心和他逗乐,正色道:“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袁彬听她说得郑重,便也严肃地看着她等着说下去。
“皇上病得很厉害,我知道你医术高明,我想请你替他看一看可以吗?”
这下子他真真儿不快起来,他是太上皇的人,朱祁钰的事他连听都不想听。可是沐秋水不知道这一层关系,因此眼巴巴地盼着他答应。
“袁彬?”
“你走吧,我帮不了你。”
“这是为何?不说你的医术,你若治好了皇上,皇上会给你加官进爵,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
“就算我想加官进爵,但不想因此……”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头传来敲门声,他止住话头去开门,却见进来的人居然是顾长溪。
顾长溪边进来边说:“曹贯衷来找过你了?”
袁彬一脸尴尬,扯了一下他肩膀,努努下巴示意前头,顾长溪这才看见沐秋水,一时又惊又喜。片刻又沉下脸,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问:“你不是在天坛吗?”
“她来找我给皇上治病。”袁彬古怪一笑说:“你说我能怎么样?”
顾长溪仿佛没有听到,走到沐秋水面前说:“既然出来了就别再回去,我可以送你离开京城。”
“我何时说过要走?袁彬……”
顾长溪伸手拦住她说:“他已是个将死之人,你留在他身边干什么?”
她愠怒道:“我不会离开他,反倒是你身为人臣,这是该说的话?皇上偶感风寒,宫里的御医看不懂奇症,所以我才来找袁彬。”
他冷笑说:“他不会随你去的。”
“你又知道?让开!”她去推他挡着自己的手,顾长溪便笃悠悠坐到一旁,冷眼旁观不再发话。
袁彬是不会答应的,顾长溪如今已经知道,在他知道朱祁钰要杀他的瞬间,他就开始给自己寻找退路。
任是沐秋水说尽好话,袁彬却只是不允,临了更对她下了逐客令。
朱祁钰的病况让她手足无措,袁彬这样断然回绝又令得她六神无主,山穷水尽之下只见她双腿一软跪下道:“算是我求你了,你救救他,要我怎样都行。”
顾长溪嚯地站起来,上手就要拉她起来,却被她狠狠推开,他恼羞成怒道:“你这算什么?为他这样求人?!”
“不用你管。”
顾长溪心中忌恨到极点,不要说沐秋水在自己面前这样为另一个男人,单说那个男人要置他于死地,他已是和他不共戴天。他恨道:“你和他有什么牵扯,偏要这样为他作践自己,从前你何时这样低三下四求过人?”
她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心道我从前也是这样为过你的,为你求司马鞠捉拿杀你哥哥的凶手。
袁彬摇摇头问:“你何苦这样,他有什么值得的?”
她低下头徐徐说:“他是明君,我不能袖手旁观眼见如此。”
袁彬忍不住嗤笑道:“明君?当年他为亲王时,得幸奉藩京师,却趁太上皇不在京中夺了皇位,和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沐秋水怒目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顾长溪,最后问:“你们……你们想要干什么?”她察觉出一些异样,却因不了解外头的实事,而又一时很难归拢总结出结论。
她咬了咬下唇低低地反问:“皇上不是明君,难道太上皇就是了吗?”
袁彬说:“太上皇再如何,也是顺位正统。”
“太上皇兵败被俘,丢尽了大明的脸。皇位空悬,皇上是先帝子嗣,当时留守摄政,当然可算是顺位正统。”
“沂王当时已是太子,怎轮得到他?”
“太上皇轻易就受王振怂恿,匆匆将沂王立为太子就草率出兵亲征。沂王当时才两岁,京师岌岌可危,主少国疑怎能稳定人心?”
“有于谦等人……”
“你真是糊涂,”沐秋水不屑道:“于少保确实智勇双全,可真正重用他的人是当今皇上。若是沂王登基,恐怕整个大明已经学了宋室南迁,太上皇还有归得故里这一天吗?!兴许早就客死异乡,还容你在这里胡说?!”
她说得确是事实,袁彬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只听她又说道:“皇上击退强寇力挽狂澜之后,平反重用早年被污蔑的忠臣良将,又减免税负、赈济灾民。他这些年如何笃任贤能、励精图治,功绩至伟你们这些人都看不见?!”
袁彬答不上来。
沐秋水步步紧逼道:“他派人治理河患,修复堤坝,开凿河渠,这些你没有听过?我日夜在他身边,他如何日以继夜的辛劳我全看在眼里。换一个人,便说最眼前的太上皇,你觉得他会做的更好?他若能做的更好,也不至于被阉贼蛊惑,兵败如山倒。”
袁彬绷紧了脸,须臾长叹一口气道:“这些年不见,想不到你如今倒能言善辩。”
“我不过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袁彬,你是胸怀宽广的人,我知道你不在意升不升官。不提这些,便当做是为国家社稷做一些事,请你去看一看皇上好吗?”
袁彬心里已被说动,他看向顾长溪,以后者和朱祁钰之间的龃龉,是完全不可能听得进沐秋水的这番言辞的。
此刻顾长溪冷着脸微微颔首看着地上不语,一切全凭袁彬自己拿捏,他不打算再横加干涉。
袁彬思量着她的话,默然片刻妥协道:“我可以随你去一看,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沐秋水喜出望外,只要他肯,自然什么她都能答应:“你且说。”
“我替皇上诊治时,除了你不能让任何人在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曾去过斋宫。”
她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当下袁彬便去收拾东西。沐秋水立在一旁看向顾长溪,见他也冷眼瞧着自己。
她想起上一回他奉旨捉拿裘世鸣的事,想问一问过程,问一问他有没有受伤。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场,又何必再和他生出不必要的纠缠,当下便止住念头。
及至袁彬收拾完东西二人准备离开时,顾长溪终于忍无可忍地呵道:“沐秋水!”
二人齐齐回头看他。
顾长溪压抑着极大的怒火,双拳握得死紧,声音微微发着颤说:“你今日要是回去了,你我从此以后就是陌路人。”
她不知如何开口,欲说还休一番,最后只道一句“我不指望你会明白”,终于狠狠心离开。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