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沐秋水格外喜欢仰头望天，每每看鸟群飞过，直到消失在墙头方才作罢。
她的左眼经过治疗已经好了许多，虽永不可能痊愈，但如今视物也只是稍有模糊，比之过去已是翻天地府的变化。
她为此雀跃不已，对朱祁钰心存巨大的感激。进入盛夏以来，虽然旁人都被热得无精打采，但她却心情颇好，除了左眼得以治疗的好事，更是因为她总算是出得宫城。
虽然仍在皇城之内，但西苑比宫城要大得多，抬头望见的天空也更宽广。
何况西苑之中太液池美如仙境，又听闻池中琼华岛上山路弯转，遥遥看去已是钟灵毓秀，怎一个美字了得。
隆福宫内有大臣走出，沐秋水知道他们是为尽早立后而来，她猜测这些人一定是受人指使。朱祁钰登基尚不满十年，却要三度立后，真是讽刺。
还未进入宫殿，朱祁钰就已经率先走了出来，二人迎面相遇沐秋水问：“奴婢正要进去，皇上是有什么吩咐？”
朱祁钰自然的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肩头道：“朕只是想出来走走、透透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她点点头，就要招人过来替他扇风，却被朱祁钰阻止：“朕想出去走一走，不要旁人在侧。”
“可是皇上……”
“退下。”
她便不好在说什么，静静看着朱祁钰一个人神色郁闷地走了出去。
等了半日不见他回来，于是她提了一把遮阳伞找了出去。刚一出宫，却见于谦和顾长溪站在面前，二人是来面见皇上商讨军内之事的。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避开顾长溪的目光，心里又很想问他那件事查得如何。顾长溪却很镇定，仿佛二人从不相识。
于谦问：“沐掌衣，皇上呢？”
“皇上在园子里且逛着，二位大人且等一等，容我去通禀陛下。”话毕立刻急匆匆走出去，沿着太液池由南往北找去。
为端午节准备水上活动的小舟停在一旁，池里挤满盛开的荷花，放眼望去，大朵大朵的碧绿荷叶连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远处，绿油油淡雅雅一片，清凉可人。
一直走到中段还没有见到朱祁钰，她不禁急躁起来，直到拦住一个巡逻而过的侍卫，听说朱祁钰刚刚走过去，这才放下心放慢脚步。
总算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太液池，好像仅仅是在看盛夏光年。眼前的荷叶，身旁的树林和阴影，将他周围隔绝成一小块孤独的世界。
沐秋水将于谦和顾长溪到来的消息一说，朱祁钰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叫让等一等。她便立在一旁撑开伞，替他挡住渐渐有毒辣趋势的日头。
遮阳伞的阴影罩到身上，朱祁钰回过神起身推了推她的手，将伞扶正说：“你自己撑着，朕没事。”
“皇上在想什么？”见他兴致不高，她出声询问。
他侧头凝视着她道：“甚美……没什么，朕随意逛逛就走到了这，看这接天连叶无穷碧的景色实在……甚美，忍不住贪看一会。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多谢皇上关心，都很好。”
“……只可惜不能完全恢复。”
“已得如此，奴婢感激不尽。”
“你能看得开就好。”顿了一下他打趣问：“现在可能分清人畜了？”
她听他说笑，忍不住也轻轻笑出声道：“原来皇上也喜欢说笑。”
他第一次见她被自己逗乐，忍不住赞道：“你笑起来这样美丽。”
她愣了一下，脸上不由自主浮上一片粉霞，垂目扯开话题问：“皇上仿佛更喜欢待在宫城之外。”
朱祁钰笑着说：“那是自然，朕又不是生来就是皇帝，只在那小小一方宫城内生活，自然是外头的天地更加广阔。”
“皇上从前也是住在十王府？”
她本是随口一问，哪知朱祁钰却突然收敛笑容，她连忙问可否是她说错了话。
“不是，朕从来没在十王府内生活过，朕从小和母亲就生活在宫外一处独辟的宅子里。从来没有见过兄弟姐妹，偶尔才见过父亲几面，算起来，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沐秋水不禁奇怪，先帝一共就有两子，怎么会舍得让其中一个儿子久居宫外？何况朱祁钰贵为皇子，母亲贵为贤妃，怎么会得如此？
朱祁钰见她神色疑惑，笑了笑问：“你觉得听不懂是不是？”
见她微微颔首，他又道：“朕的母亲从前只是汉王的宫女，汉王谋反事败，他王府里的宫娥都被带回充入宫中为奴。母亲貌美，有幸得到父皇宠幸。可因为身份实在低贱，又是罪臣女眷，若为皇妃实在有碍皇室尊严，所以父皇将其匿于宫外藏娇。
朕那时还很小，一直不明白为何生活中从来没有父亲这个人物，却又因为身份的关系，身边没有其他玩伴。母亲许久才能等到父皇临幸一次，她思念父皇，成日以泪洗面，朕只能终日孤独一人，既不像皇子，又不像寻常孩子。直到七岁那年先帝病重不久于人世，这才派人将我们母子接回，托孤给皇祖母。”
他叹了口气侧头问沐秋水：“你现在明白为何当日辽王如此放肆，朕都三番五次容忍他了吗？”
“虽非亲手，可到底是堂兄弟一场，皇上不忍心杀之。”
“正是，何况他有母亲和兄弟，朕若草草杀了他，要叫他们如何自处。”
他又轻声长叹一气道：“朕的童年没有父亲，如今又何尝不想像普通百姓一样有个和睦的家庭，可是朕的妻子却都不懂。而今群臣又要劝朕立后，却不知朕可真是失了这份兴致了。朕在高位，却没有贴心的妻子和承继皇位的儿子……可叹。”
他说完这些就又望着太液池出神不语，沐秋水听完却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相似的经历，许多年前也曾有一个人对她说过，那时她对他满心怜惜与爱意。
如今这话从这样一个天下至尊的人嘴里说出，她竟想不到他也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心中不忍，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
这时又听朱祁钰幽幽说：“朕心里其实孤清的很。”
这话像闪电一般击中她，想起那个夏末的白日里，在那一间屋子中，那个满身酒气的人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那时抱着他，心痛到恨不能替他去遭那份罪。
时光荏苒，情景再现。
“长溪……”她忍不住喃喃了一声。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