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溪进屋时，丫鬟正在收拾碗碟，端着托盘冲他曲身行礼后快速退下。沐秋水靠在床头喝了参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挨着她坐下，怜爱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询问。两次月子都没有做好，她落下了病，时至今日还在吃药调理。顾长溪心里又愧又疼，一切药材都是倾力寻来最好，不计价值几多。
她点点头，表情却是麻木的。吃饭睡觉，一切都是机械的完成，好像只是为了尽快恢复体力。顾府上下笼罩在失去孩子的阴影里，并没有完全走出这片阴霾。
“太史阶怎么样？”她望着窗外忽然问。
“皇上判他凌迟，过几日行刑。”
她纤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心思百转，尔后又问：“他的家人，张灵怡呢？”
“皇上深恶痛绝，发配他家中女眷到军中为奴，你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所以张灵怡……悬梁自尽了……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他另一个儿子年纪还小算是留了一命，也无人胆敢收留，多半也就乞讨为生了，不知能不能捱到成年。”
沐秋水眨了下眼，仿佛是在想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揽过她，她靠到他怀里问：“你什么时候走？”
顾长溪还要处理一些扫尾的工作，他吻了一吻她的头发低声说：“我一会儿就要去趟兵部，不会太久，你在家好好的等我回来，晚上咱们说会话再歇。”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到了兵部，他却听说一件糟糕的事情，司马鞠得寸进尺又在皇帝面前谗言袁彬。
果然不出顾长溪所料，经过三姑娘父亲一事，司马鞠认为袁彬过去自持的旧恩已不足为道。便决定再接再厉，狠狠打击袁彬，将他铲除。
顾长溪预感不妙，袁彬一事只看皇帝的心情，然而这位皇帝比他的弟弟还要疑神疑鬼，难以捉摸。
“顾大人，顾大人。”
顾长溪回过神。
“顾大人，过两日太史阶就要行刑了，要不要再去见一见？”众人都知道顾家发生的变故，也愿意糟蹋太史阶去讨好顾长溪。
顾长溪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令牌，忽然一惊。不知何时，得以进出死牢的令牌不见了。
而在死牢那边，太史阶形同废物一般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砖。他的手脚已被顾长溪尽数废去，此时不过是苟延残喘。
牢门打开，进来一人。借着微弱的光线，太史阶看了一眼冷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愿来送一送我。”
沐秋水慢慢走上前，面无表情道：“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愿意多看一眼你这张可憎的面孔吗？”
他低下头去，嗤笑两声没有回答。如今这丧家之犬的样子，其实他也不愿意被她看见。他曾经是那样高傲的，她不愿意委身于他，他就可以肆意毁灭她。如今，他却是刀俎下的一块烂肉。
“太史阶，你这一造反害死多少人你可知道？”
“那些人不过是我的垫脚石，你以为我会在乎？”
“那你自己的妻儿呢？你也不在乎？”
太史阶听了这话，居然露出一丝害怕的表情，瞪着她不敢开口询问。
沐秋水在心中冷笑，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软肋。她慢悠悠说：“你做下这样的事，想想张灵怡会有什么下场。”她故意顿了一顿才又道：“皇上要发配她到军中为奴。”
太史阶咬着腮帮，久久说不出话。
沐秋水进一步刺激他道：“军中男子个个血气发刚，想必会好好疼爱你的妻子……”
“你闭嘴！”他撑了膝盖想要站起，往前一冲却摔在地上。
沐秋水退后一步看他发狠，最后才垂眼告诉她妻子已经死去的消息。
“你、你说什么？”
“她是个贞烈的女子，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前天夜里自尽了。太史阶，你真的配不上她。”
太史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剧烈的喘着粗气，良久吼道：“她还怀着孩子啊！你们为什么要逼死她！?”
这是什么话，关别人什么事，到了这一步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
“没有人要逼死她，是你害死他们母子的。这种感觉很痛苦是不是？呵，原来你也不是全然铁石心肠。”
“灵怡……”太史阶抽了两声，似乎语带呜咽地问：“所以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为了打击我是吗？”
“我打击你？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的，这里的每一个狱卒都会用你的痛苦去讨好顾长溪。”
是啊，他很清楚进去这里后所受的折磨全都是顾长溪的授意，即使不是，别人也会揣摩顾长溪的心思，替他下达他不方便开口说出的命令。
良久，他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她，缓缓地说：“真美啊，你的模样，呵，我和那家伙的品味倒是极像的……沐秋水，我这一生，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要是不曾喜欢过你这张脸，可能后来每一步也都会不一样。”
“我这张脸……”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突然问：“我长得像我的母亲吗？”
太史阶愣了一下才回答：“你母亲是名满京城的佳人，当然美丽。听说她年青的时候，多少王公贵族都求之若渴，她却独独钟情你父亲。十年前还看不出来，这几年你长了岁数，倒越发像她了。”
“哦……那么，她临死前狰狞的表情，你觉得美丽吗？”见太史阶瞬间变了脸色，她接着冷冷地说：“你想必已经忘记了她临死时的样子，连我都快忘了，美人垂死挣扎的模样，总是让人不忍目睹的。”
太史阶沉默半天，一字一句问：“……是谁告诉你的？”
“帝释天。”
太史阶冷哼一声说：“看来他已经命丧你手。”沉默片刻他又道：“我这一生做的最错的，就是当时没有杀了你。当时你就躲在床下，我其实是知道的。杀了你母亲后，我犹豫了一会才打算饶你一命。”
这是沐秋水没有料到的，她呆了呆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是啊，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他那时还太年轻，尚未修炼到后来冷酷无情的程度。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躲在床下瑟瑟发抖，他竟在那一刻生出一点悲悯，不忍心下手伤害柔弱的她。
一念之差留她一命，也造就了后来的种种局面。
这些太史阶没有说出口，他神色傲然道：“我要谁生谁就生，谁死谁就死。那时对一个小姑娘，我不过不屑动手而已。”
沐秋水狠狠问：“那你又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女儿？”
“你女儿？哼，那个小畜生是你和顾长溪的孩子，她该死！”
“太史阶！”她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凑近斥责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的女儿，她到这个世界连一个月都不满，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太史阶冷笑道：“正因为我有孩子，我才知道什么才能让你和他心碎。”
眼看着二人兜兜转转十年才终成眷属，生下的女儿自然集夫妻两万千宠爱于一身，太史阶知道，这是二人最大的弱点。
看着他不以为然又带着病态笑容的脸，沐秋水忽然觉得一阵悲戚，到底是从何时开始，他成了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她一手抚摸到他脸上，惹得他忽然一愣，脸色却柔和下来。这温柔的触感曾经是他梦寐所求的，如今却来得这样迟、这样讽刺。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当日他一定会选择杀死她。
“太史阶啊，你连为人都不配了，空剩一张人皮。”
他刚要发话，忽然心口一股钻心的痛苦。低头一看，一把闪着寒光的袖剑刺入胸口。沐秋水脸色狰狞道：“你多活一日，我便如在阿鼻地狱多待一日，我等不及后日行刑了，与其如此，不如让你死在我的手里。”
太史阶嗓子中发出“咯咯”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七年前他一时心软放过的那个小女孩，却最后成了为他行刑的刽子手。
仿佛是恶意要使他更加痛苦，剑在胸腔内转了一圈又往里捅了捅。
他看着那张曾经自己疯狂迷恋过的脸，那样美丽，那样哀痛。
他只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俏丽而倔强，柔弱而冰冷。她在阳光下低沉的面庞，温暖的像冬日的艳阳，她的手像柔软的云一般被他攒在手心，从灯市穿行而过，回报他一个浅浅的笑容。
原来他也是有过这般美妙和浪漫的回忆的。
那些日子再不会回来，一切回忆的画面渐渐都消失不见，终于永坠无尽的黑暗。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