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虽然已经认命,但听到自己看中的臣子竟这么说,仍然气到一阵猛咳,全靠沐秋水扶着,才不至于虚弱跌倒。
他咳了一阵又问:“这么说朕在天坛病倒时,你们就已开始酝酿……又如何今时今日才发难?”
“谁能想到你那时竟然病情好转?事情不得不拖了下来,可是你应该还不知道,这一回再次发病,却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朱祁钰一惊,看向蒋安。
司马鞠冷笑说:“这你就错怪蒋公公了,他要侍奉你左右,哪有那些闲工夫。这事还得多谢皇贵妃。”
“是……她?!”
“那个蠢女人,曹公公三言两语就唬住了她,她还做着当皇后、当太后的美梦。”
朱祁钰又惊又怒,被人算计他不惊讶,他怒的是算计他的竟然是他身边的人,他在盛怒之下狠狠骂了一句“贱人”。
司马鞠挥一挥手,蒋安便从袖中取出一截绳子,朝着朱祁钰走去。朱祁镇一定要他死才甘心!
沐秋水脸色骤变想要去拦,却被司马鞠一把擒住不放。
朱祁钰如梦初醒,恐他伤了她,扑上去想要拉扯却被一推摔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实在没有力气再自己爬起来。
司马鞠见他这落魄样不禁冷笑:“啧啧啧,真是感人,死到临头,殿下却还要护着她。只是殿下这样情深义重,却不知这女子乃是中山狼,连臣都替你觉得不值。”
沐秋水已预感不妙,她大喊“住口,”司马鞠却紧跟着说:“郕王殿下,只有你还活在梦中,你以为这个女子就没有算计过你吗?”
“司马鞠!”沐秋水恼羞成怒,却又被他反擒住双手无法脱身。
朱祁钰被问住了。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外人已经没有必要再欺骗他任何事情,他缓缓看向沐秋水,脸上既是希望又是害怕。
他希望司马鞠的话是假的,又害怕是真的。
司马鞠阴笑着说:“殿下,你只以为这个女子是太后赐给你,想要安排在身边笼络你、监视你的。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是曹公公的人呢?皇上要办王振余党的事,早在很久之前我们就已获悉,你以为是谁透露的消息?曹公公的人就是皇上的人,这女子正是皇上布在你身边的一颗棋子!”
朱祁钰狠狠咬着腮帮只觉全身切肤之痛,眼里是她,耳中却是司马鞠锥心刺骨的话。
“殿下怜她,惜她,视她为身边最重要的人,可这最重要的人,却恰恰是你的毒药。”
“司马鞠,你住口!”沐秋水只觉得凄入肝脾,悔不当初,如果当时不答应司马鞠,今日也不至于让朱祁钰对自己失望至此。
“我求求你,别再说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司马鞠这是要让他和她都死不瞑目,何其歹毒!
司马鞠却没有住口的意思,眼见朱祁钰呆若木鸡,他幸灾乐祸道:“殿下还记得那个来为你看病的民间大夫吗?他叫袁彬,有没有很耳熟?就是他陪着皇上度过了在瓦剌的战俘岁月。”
“司马鞠,别说了!”她喊破嗓子道。
“殿下想想,他会真心实意替你治病吗?你想想这女人是何居心?!”
“撒谎!你撒谎!全是胡说!”沐秋水满腔愤怒道:“我是真心实意请他来给皇上治病的,袁彬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来没有害过皇上。”
司马鞠手里加了力道,捏得她双手手腕生疼,嘴上问:“我撒谎?那么你私下有没有见过曹公公?是不是我派人送你进紫禁城的?你每个月是不是会去绛雪轩见一个叫金科的太监?是不是他会问你殿下的近况?你说!”
沐秋水痛哭流涕说不出一句话。
司马鞠言之凿凿,巨细靡遗,朱祁钰的表情已经由痛苦变得绝望,他怔怔盯着她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缓缓摇摇头,泪水像决堤的江河。
朱祁钰面容扭曲地吼道:“说话!你回答我,是不是真的!?”
她已经溃败不堪,终于点了点却立刻又解释:“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我告诉他们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朱祁钰再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他在位的最后时光里,把她当做最值得信赖的人,他给她的是他最初、最纯粹的感情,所求不过是她一份诚心。可是如今连这信赖都是假的!
面前这个女子从头至尾都是假的!
她展现出来的一切,她的笑,她的温言,她的泪,她是个骗子!她到现在还在骗他!她也是他们的人。
他被谁背叛都不要紧,被谁欺骗都是无奈,唯有她。她那些话说得是多么真切,他听得甘之如饴,只要有她陪着,他不惧怕死亡。
然而一切竟然都是假的!这个骗子,这条毒蛇!
到头来,他一无所有!
朱祁钰在绝望何悲愤的情绪下支撑下,竟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抬起手缓缓指向她,牙齿因为强烈的情绪起伏而打着颤。
“你,你……”他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满腔的怨恨都化作一团无法舒服的气,凝结在嗓子眼。
他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只是怨毒了她,双眼通红,最后猛然向前一扑想要抓住她。
也就在这时,蒋安冲了上去,顺势将绳子圈到他脖子上,往下一拉将他掼翻在地!
“皇上!”沐秋水挣扎着想要去救他,口中凄厉的喊出声。司马鞠干脆将她也掼在地上,膝盖压着她背,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她嘴。
她只能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申吟、撕心裂肺的申吟。
泪,只有泪,还有无望和无助。
她忽然想起她第一个杀过的人,那个无赖登徒子。她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换一条路也许结局会截然不同。
那是一切的开端吗?似乎不是的,一切的起源是十岁那年的那场针对她家的屠杀。是王振,是裘世鸣和帝释天!
她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他扑腾着双腿,脸色涨红,随后变成青色,最后渐渐不再动弹。
天哪,是来帮帮她,谁来救救他?!
她的脸贴在冰凉的地上,看到蒋安摸了摸他的脉搏,语气轻快地说:“得咧,她怎么办?”
司马鞠哼了声说:“不用管她,殉葬跑不了她的。”
背后压制的力道消失,那二人离开。
她抽咽着、跪在地上爬向他,也伸手探了他的脖颈,那代表生机的跃动消失了。就在这堂屋中央,正对着外头的台阶,在这巍峨雄壮的紫禁城里,死在了自己的曾经信任的人手里——
是他,他们,还有她。
他怀着对她的怨恨死了,她再也没有机会求得他宽恕。
她又想起那句话、她曾指责顾长溪的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如今她也是这样的罪人。
“皇上,歇一会儿吧。”她重复这句话。
坐到地上将他抱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淌着。没有人听得见她的泪水在翻滚,时光无情地往前奔流,他和她都只是这座巨大的城的过客。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