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每天都徘徊在三十度的边际线上，偶尔会在正午一跃而过，却又在黄昏时分骤然跌落下来。树梢上的蝉不过稀稀拉拉零星几只，连鸣叫声都透着懒劲儿，敷衍地喊了几声便没了动静。再过几天就是农历六月了，仲夏已过、季夏将至。从老黄历上来说，这是夏季的最后一个月，可事实上，这个夏天才正要开始。

　　俞子涵要毕业了。

　　当学生证变成了一纸废品，当他再也不需要对着无从落笔的论文头疼，当他和同学们的聚餐成为了老同学聚会，当人生再也不会有熄灯、断电和宿舍夜聊，而他再也不用一边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一边羡慕装了电梯的新宿舍区。

　　那是因为，他终于要毕业了。

　　在最后一次班会之后，俞子涵和几个同学一块去学院楼里帮忙搬毕业证的封皮，然后就回到了宿舍楼去办理退寝。将近一年没有回来住过，再打开这扇门，俞子涵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程轶凡已经把自己的衣物都带走了，而俞子涵留在这里的东西本就没有多少，不过半个小时就打包完毕，然后拖着箱子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房间。

　　他下楼去退了钥匙，面带笑容地跟楼妈说，阿姨再见。

　　俞子涵不知道楼妈究竟经历过多少届的离开，可他相信当时楼妈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里所有的伤感不是假装的。

　　当天晚上的散伙饭早早地就开了席，俞子涵和程轶凡坐得远远的，只在大家一起碰杯的时候才有不经意的眼神交汇。三杯酒下肚之后，不论男女都开始抹着眼泪忆往昔，分不清是为了共同扶持走过的岁月而动容，还是为了曾经青春年少的自己而哀悼。女生们互相依偎着潸然泪下，就连李兆恒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得实在是丑极了。可俞子涵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哭，他想要以清醒而理智的姿态度过大学的最后几天。他整个晚上都没喝酒，也没煽情，更没有和大家一起絮絮叨叨地念起往事，他只是默然地坐在角落里，认真地倾听每个人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也许哭出来可以宣泄，但俞子涵却认为，在最后的时刻以眼泪来搪塞，这是一种亵渎。

　　可是直到后来他才发现，没有酒精的麻痹，记得太过清楚，反而会更加难过。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晚上，俞子涵领了学士服回家，难得的整晚失眠。这就是他大学生涯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天了，夜越深，他却越清醒。俞子涵躺在床上，听着苏璃均匀的呼吸声，回顾自己这四年的生活。当年让他咬牙含恨或心驰神往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显得苍茫淙淙，不过一笑置之。

　　俞子涵仔细地回想这四年中他遇见过的每一张笑脸，并努力地想要忆起笑容背后的每一个故事。自此，那整整四年、一千多天的时光，也终成为很远很远的曾经，有些名词会从俞子涵的生活里逐渐隐退。很快，他的话语中就会出现“我读大学的时候”这句话，而许多年之后，他可能再也想不起现在同学之间流传的那些被讲烂了的段子。

　　你喜欢过的小伙儿、你追过的姑娘，你写过的情诗、你骂过的脏话，你调戏过的老师、你跷过的课，你抄过的论文、你挂过的科，你吃过的烤串、你醉过的小饭馆，你喝过的二锅头、还有你掏心掏肺说过的胡话……那些的那些，你们都还记得么？

　　并且，你们还愿意记得么？

　　我们常常觉得苍老是很漫长的过程，但其实不是的，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就那么一瞬间，你会明白很多你本不明白的事情，并且开始不知道前路在哪。

　　也许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很多理想和目标，可一旦连心都开始倦怠，便会故意去忘记掉很多很多，学着忽略自己，学着畏手畏脚，从此陷入无止境的怪圈。

　　什么豪情壮志，什么鸿业远图，有时候想想，都比不上让自己回到青涩的年少时光去，恃才傲物、怒马轻裘。

　　离了这个校园，他便再不能像年少时那样恣意纵情。直到此刻，俞子涵才终于体会到了岁月的残忍。

　　第二天，俞子涵第一次不需要闹钟的再三催促就早早起了床，虽然昨晚没有睡好，眼睛下方有了一圈乌青，可他的精气神却很好。苏璃醒了过来，一边帮他收拾东西，一边故意叹气说，唉，这是我们最后一天做校园情侣了。

　　俞子涵展颜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说道，要不今天我再陪你去吃次食堂，然后去自习室刷一下存在感。

　　苏璃莞尔，好啊。

　　毕业典礼散场后的大礼堂，有的人眉开眼笑，有的人泣不成声，大家都互相拥抱着说，恭喜你，终于熬到毕业了。有几个要离开上海的同学特别认真地跟俞子涵说了道别，眼神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极其诚恳地说了句常联系。俞子涵陡然间深刻地意识到，他们从此各奔天涯，大约再无今日。

　　这首后青春期的蹩脚诗，终于在今天画下了戛然而止的句点。

　　大学最后一件事，是全班一起拍毕业照，也不知道是老师无心的安排，还是同学故意制造的机会，俞子涵和程轶凡挨着肩站在了最中间。校园广播里应景地放起了《那些花儿》，虽然有点俗，但此时大概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歌了，在拍照的间隙，有好几个女生跟着歌慢慢地哼。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有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苏璃考完试来找俞子涵，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和程轶凡又一次同框的画面，蓦然想到，如果那一天她没有在音乐教室练琴，如果那一天俞子涵推开的是另一间教室的门，那他们三个现在会是怎么样呢。

　　她大概只能从方也的口中听说经济学院有两个长得很帅的学长，而他们俩会不会还是像以前一样“相依为命”“如胶似漆”。

　　苏璃想起了刚认识他们没多久的时候，还曾经揶揄地说，你俩既然这么要好，不如毕业那天你们一起出柜吧。

　　当时程轶凡用尽全力往她脑袋上敲的爆栗，她到现在还觉得隐隐作痛，可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苏璃安静地看着他们拍照，胡思瑶和王璨看到了她，远远朝她挥挥手，有几个不太熟悉的学长学姐，也在和俞子涵打趣，然后隔了老远喊她“嫂子”。其实，俞子涵班里的同学她到现在都没认全，但她想她会一辈子记得今天收到的这些善意的微笑。

　　平心而论，这里有多少人是他们今天说了拜拜以后就有可能再也遇不到的，有多少人是从此与他们再无任何关联的。

　　以前看小说的时候，苏璃曾经读到过一句话，一直觉得很对味，却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而直到今天，她终于读懂了它：

　　那样温暖的容颜，直到顽石也长满青苔，都再不会遇见。

　　摄影师指挥着大家摆起pose，坐在前排的老教授们也笑着配合。最后一张，照例是要将学士帽高高抛向天空，大家似乎早就在等候这一刻，摩拳擦掌地撩起袖子。在几十顶帽子一起被抛起的那个瞬间，程轶凡听到耳边传来俞子涵含糊的声音。

　　生日快乐。

　　黑色的学士帽掉落一地，程轶凡愣了下神，才低声回了句，谢谢。

　　俞子涵不再回话，只是双手插袋，低头看地。程轶凡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苍凉，当初他和俞子涵是一起拖着行李走进这所学校的，现在这段旅程终究是结束了，可他们却再回不到从前。

　　程轶凡用手肘撞了撞俞子涵，俞子涵回过头来对上他注视的目光，这是俞子涵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程轶凡用这样温和而郑重的表情与他说话。

　　把苏璃叫过来，我们三个再一起拍张照吧。

　　俞子涵的鼻子忽然酸得发怵，在这几天里面，即使多少人在他面前哭到不能自已，他都一直维持着沉着镇定的模样。可这一刻，程轶凡平板的语调和冷静的眼神却让他憋了三天的眼泪差一点失去防线。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和他一起在第一节课的时候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吃肉包子，再没有人和他当着外教的面互骂中文脏话，再没有人和他一起在麦当劳边做卷子边诅咒大学六级考试，再没有人陪他纠结今晚是吃兰州拉面还是麻辣烫，再没有人捏着嗓子帮他在课堂上答点名。

　　他和他的大学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当程轶凡微笑着朝苏璃招了招手，喊出那句“小苏璃”的时候，苏璃的眼圈瞬间红了，扬起笑脸一路小跑朝他们奔去。仿佛是电影最后的那个逆着光的慢镜头一般，二十一岁的苏璃甩着马尾奔向她的爱人和她最亲密的朋友，眼睛弯成了一道桥。

　　而画面最后的定格，是三张毫无芥蒂的笑脸。

　　在这个二十八度的阴天午后，他们三个人留下了最后一张美丽的合影。 恋人心中都有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