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一时没有回答,抱着菜走到了厨房,裴安也就跟在她后边。,待到云氏弯下腰开始洗菜择菜的时候,云氏方开口道:“你还是个姑娘,有时候男女之间的差别,是只有像我这样的妇人才看得出来的。虽然你这个姑娘,应是被一个独身男人带大的,所以你扮起男人来,也是像模像样。我甚至推测,这你甚至没有在扮,你平时便是男人一般的行为一般的动作。但终究有一些体态神态,是姑娘独有的。”
裴安咬着唇,不说话。这还是她的易容第一次这样快就被人看破,她难免有一些不甘心。偏偏云氏所提出的她的破绽,她一时半会又没有什么办法来弥补
。
云氏抬起头,看见裴安满脸不快,不禁笑着安慰道:“你也莫要多想了。这也就是我,半辈子都在同女人打交道,都在研究女人,才练出了这样的眼神。有这样经验的人,你怕是很难碰见。你若是还对此事心怀芥蒂,不如来帮帮我的忙。手上有点活干,心里便不会想这么多事情了。”
裴安还是咬着唇,心里却在好奇云氏所说的,半辈子都在同女人打交道,都在研究女人,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都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能多了解云氏一些,若是云氏日后翻脸,她也能有些底气。
云氏见了裴安的表情,低下头,掩饰自己脸上似悲似喜的笑容:“裴侠士,像你这样的江湖侠士,怕是很难想象到一般后宅女子的生活。对于一般女子而言,出嫁之后,便是夫家再有钱,她日后的生活便局限在那个几进的小院子里面。
我认识一位夫人。她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日子也过得非常潇洒。今天去商行做生意,明天去鸡鸣寺里参加品莲会,后日再同三五好友相约去书院上课看书。这样的一位小姐,到了成亲的年龄的时候,媒人都要踏破她家的门槛了。最后,还是她自己选了一个同她早有来往,两情相悦的男子成了亲,并不是普遍的盲婚哑嫁。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你猜猜她成亲后出过几回夫家的府邸?”
云氏说是让裴安去猜,但自己却很快便接着道:“就我所知,她一年出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不过是每过上大半年,去鸡鸣寺上一次香;再或者,便是冬天她出门施粥。早年她夫家还不显赫,她还要去赴其他人家的宴会。等到了后来,断断没有哪家是请得动她的。如此,她能离开那府邸的次数,便越发的少了。
可就算她嫁给当今天子,住在后宫里,有着一整个御花园给她玩耍散心,逛上十年也是会腻的。那么,像她这样的夫人在后宅里,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整天挖空心思去讨好她的丈夫,不就是和小妾,婆婆日日相处了?
不过好在,这后宅里的夫人,一百个中也很难有一个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所以现在你可以安心了吧?”
这种生活,确实是裴安难以想象的。之前慕蒹葭压着她在房间里针灸喝药,来上半个月她都难以忍受,所以她真的不知道,在云氏口中那些要在一座宅子里度过一生的夫人们,是怎么忍受这无聊的生活的。
而听云氏的口吻,似乎从前她也是这些京城贵夫人之中的一员。就是不知道,她的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她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深山中的青镇定居。
云氏解释完裴安的疑惑之后,便让裴安把买回来的排骨切成均匀的小块。裴安举着已经钝了的菜刀哐哐哐地切肉,回想着刚刚云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
最令裴安在意的便是刚刚云氏说起那位夫人的口吻。虽然云氏口中说那位夫人夫家显赫,但是她提起那位夫人的态度却略带着一点倨傲。可见,她当年的夫家,应该是比那位夫人的夫家更要显赫。
若是能知道那位夫人是谁,是不是就能从中推测出云氏的身份?
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只是裴安连现在京中哪家显赫都不知道,更别说知道几十年前,京城的局势如何了
。
本来裴安也可以坐船去乌镇,传信……哎!裴安脑中的一根弦突然被拨动,激动得手上一个用力,连肉带刀,全部没入了砧板里。
云氏被这一响动吓得把手中的菜都折断了,她连忙回头问道:“怎么了?”
裴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好像把动静弄得太大了一些。她尴尬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在想事情,没注意控制力道。”
虽然裴安这样说了,但是云氏还是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拉着裴安的手,问道:“手疼不疼?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会怜惜自己呢,脸上还肿着……哎呀!”说着,云氏便小小声地惊叫了一下。
“怎么了?”其实云氏若是不提裴安脸上的红肿,裴安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了。
“你红肿消得这样快,我一时粗心就忘记给你煮鸡蛋了。”云氏一边拧着眉毛说话,一边便要去找鸡蛋煮好了给裴安敷上。裴安哭笑不得地把她拉住,道:“你别瞎忙活了。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搁外头买鸡蛋敷过了!”
被拉住的云氏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反应过度,脸都涨红了:“噢……之前外子力气也很大,像你刚刚那样之后便会来找我,说这样手会很疼,所以我便以为你也……”
裴安笑笑,道:“看来之前你夫君是在骗你。”之前说京城贵夫人生活的时候,是云氏为裴安解释,现在情况倒转了,“像我刚刚那样,手是不会疼的。”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触动了云氏,她的眼眶蓦地便红了。这倒是一下子让裴安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没事。”云氏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流下了两行清泪,“裴侠士,没什么。只是一时之间……触景生情罢了。”
像裴安这样未尝情爱滋味的少年来说,又怎么知道,云氏的夫君不是在骗她,只不过是寻了个借口去亲近她罢了。云氏正是清楚,才会心头一酸,情动难抑,流下泪来。
“难道是我揭穿你夫君在骗你,让你不开心了?”裴安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做出一些补救,“他在这种小事上骗你,想必是没有恶意的。你就不要为此而感到不快了。再说了,你现在在这里哭,他又看不见。等道路通了,你回到青镇,对着他哭,效果岂不是更好?”
听了裴安的话,云氏水眸一眨,便又是两行眼泪:“裴侠士,多谢你开解我……”说到这里,云氏已是语带哽咽,“外子已经去世多年了。”
裴安:“……”
裴安不想说话了。过去的裴安在女孩子面前,从来没有说错过这么多话。总不能当对象从女孩子变成妇人,说话水平就一下子变差这么多呀!
还是面带泪痕的云氏拉起裴安的手,对裴安道:“裴侠士,你也是无心的,就不要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裴安能看出来云氏是真的不在乎,但是她不能够不在乎。而且,现在这样的情形,她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刚刚云氏讲的那夫人的详细情形?
好在云氏有心岔开这个话题,在吃饭的时候主动对裴安道:“我看你似乎对我刚刚说的那位夫人很感兴趣?”
云氏这样的举动,简直是有了瞌睡便递枕头。裴安连忙咀嚼吞下口中鲜美多汁的糖醋里脊,道:“嗯。毕竟这样的生活,我之前在话本里看见时,还在笑那些穷酸书生写得太过夸张。现在才知道,他们或许写得还是有些保守了。”
云氏碗中的饭虽然还没有吃完,但她却把筷子放下了,大概是为了专心给裴安讲故事的缘故:“那位夫人,本姓宋。她与冯将军家的千金成了好友之后,顺理成章地结识了当时的小冯将军。他们成亲之后,大概是因为冯将军家的千金在后宫里害死了刘念儿的孩子,引起了刘念儿对冯家的报复。但饶是有这样一个妖妃在当时皇帝吹枕边风,冯家也数次依靠宋夫人的智慧逢凶化吉。比如说有一次新年朝贡。那时候刘念儿宠冠六宫,外命妇进宫时都要朝她跪拜。新年朝贡时,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刘念儿想要为难宋夫人,便故意在宋夫人朝她跪拜的时候,让身边的大宫女向她禀报事情。
京城,那是个多冷的地方啊。便是裴侠士你这样武功高强的人,要在外面跪上一盏茶的功夫,说不得都得大病一场。但最后,宋夫人不仅全须全尾地回去了,她身上还带着刘念儿给她的赏赐。”
云氏说到这里的时候,裴安不禁往前倾着身子,十分好奇地问道:“哇,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古往今来,祸国殃民的后宫女子多得是。但是除了刘念儿以外,却很少有人在世时便被天下万民如此一致地唾骂。在裴安看来,大多数被人唾骂的后宫妃子,大多是酸儒们不愿承认是男人把国家治理坏了,才把罪责安到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女人身上。但刘念儿之所以能在在世时,便受到天下万民一致的厌恶与唾骂,这显然说明,刘念儿是真的要为前朝的覆灭付上责任的。对于宋夫人如何从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却能以一己之力爬到后宫顶端呼风唤雨还能左右前朝朝廷局势的女人手下全身而退,裴安实在是非常感兴趣。
云氏拨了拨碎发,回忆一会,才道:“那日,宋夫人进宫的时候应该是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引得宋将军从边疆带回来的,本来便要进贡给皇帝的海东青飞进了宫里。一只瑞兽飞入大内,势必是要引起众人关注的。皇帝就这样带着群臣追着海东青来到了刘念儿宫前。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刘念儿还是要顾及天家脸面,不能再那样作践宋夫人。而且,她不仅不能够再作践宋夫人,还要以天子之妻的身份,褒奖引来了瑞兽海东青的宋夫人————哪怕她知道,那本来就是冯将军计划进贡给皇帝的。”
其实宋夫人这个方法的核心,并没有多么巧妙。刘念儿不是狂吗?她狂的底气,不过是皇帝给她的。既然如此,就只有借力打力,方能在它面前求得一线生机。
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至少若是裴安,应该是想不出来这样的法子好叫自己免受刘念儿的磋磨的。
裴安不知不觉中也放下了筷子,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这样的事情应该很多吧。便应该有这样的人来煞煞刘念儿这样只顾一己私欲的恶人!”
云氏不知怎么,笑容突然有些黯淡:“你说的不错。只是啊,对于刘念儿这样的人来说,这世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很快,刘念儿便丧失了耐心,决定诬陷冯将军一家通敌。”
“然后怎么了?”裴安对于这数十年前的旧事并不了解,不禁追问道。
“好在,善人自有天佑。”云氏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淡淡地道,“虽然当时的皇帝以叛国通敌之罪要处斩冯将军一家,但是不论是京中权贵,还是黔首百姓,都在为冯将军一家奔走,想要保住他们一家的性命。其实这并不是因为冯将军有多么的骁勇善战,毕竟京城的百姓,哪能知道冯将军在边疆做了多大的贡献呢。这全是因为宋夫人。宋夫人当初在京中是有名的玲珑人儿和菩萨心肠,没有哪一家权贵的夫人不与她交好,也很少有哪户百姓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在这样多人的全力营救之下,便是皇帝也很难罔顾————更何况,他本来就知道冯将军一家是无辜的。所以……”
“你说什么?”裴安皱着眉,难以置信地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既然云惑帝知道冯将军一家是冤枉的,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本来,裴安真的以为云惑帝这样糊涂,真的听信了刘念儿的谗言,才要杀冯将军一家这样的忠臣。可是他既然知道是刘念儿从中捣鬼,为什么还要自断一臂?裴安不懂史,但是也能这样断言:若是冯将军仍坐镇京城,当朝高祖能否成功坐上皇位,或可未知。
云氏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帝心难测,谁知道呢?不过正如我刚刚所说的那样,善人自有天佑。群情激奋之下,冯将军一家侥幸未死,虽然家产全部充公,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后来,他们便离开了京城,应是去其他地方,借着残余的亲卫军队,办起了镖局,似乎办得挺好的。只是后来我也离开了京城,来到了青镇。之后宋夫人如何,我便不清楚了。”
“不过,像宋夫人那样的女人在哪里应该都能过得很好才对。”说完稍嫌伤感的结尾之后,云氏故意笑了笑,道,“若是她都不能长命百岁,我真的不知道谁还能。哎呀,我们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凉了。裴侠士你若是还饿,妾身拿去热一热再继续吃吧。”
后来的事情,却似乎是裴安比云氏要清楚一些。她垂下眼睑,沉声道:“不必了。宋夫人后来如何,我知道。”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