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自然能看出裴安的不以为然,但她也不知道要如何说服裴安。或者是,这种话题,实在是没有争论的必要。所以,她只是低声叹了口气,道:“唉,我去找块干净的布打湿了给你敷着,明天应该就没有这样肿了。”说着,她便转过身去,想要去找。
还是裴安把她拉住,道:“本来是我来照顾你,怎么换成了你替我忙前忙后?”
云氏无奈地看了裴安一眼,道:“还不是你不省心?你这伤呀,今晚若是不冷敷一晚,明天还不知道会肿成什么样呢!”
裴安不听云氏的,径直拖着云氏回了房,把她按回床上,道:“好啦,不用你替我担心。肿就肿吧,我这嘴巴欠,自找的!”
“好吧,”云氏力气怎么可能有裴安大?她拗不过裴安,只得躺在床上,关切地看着裴安,“那你明天记得早起去买些鸡蛋回来,然后煮熟了在脸上滚滚,这样能好得快些。”说着,云氏突然问道,“鸡蛋你会煮吧?”
裴安被这样一问,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哎呀!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不会煮鸡蛋呢!”
“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还能说打自己就打自己的,哪怕是三岁小儿也没有蠢到自己打自己呀。”云氏的声音虽然很温柔,但是其中责备的意味却丝毫未减。
裴安一时语塞,随后便恼羞成怒似的,狠狠地哼了一声便走了。
但是她的脚步在出了云氏的房间之后,便慢了下来。纵然脸上的红肿还在发热作痛,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纵然裴安还是认为云氏来历不明,并不值得赋予全心全意的信任。但是,就目前而言,她对裴安的关心却是实打实,作不得假的。
而裴安,恰巧又有许久没有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关怀了。
不是说景流风和李观妙不关心裴安。但是景流风的关心,总是掩藏在他口不对心的捉弄之下,而裴安并不总是有心情去同他玩这种“猜猜我在想什么”的游戏的;至于李观妙。是,李观妙确实总是十分直接地表现出他对裴安的关心。可是,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这世界上,他李观妙关心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比如说天下安危,再比如说景流风。不管是哪一个都排在裴安前面。
说得再戳心戳肺一些,李观妙这个人,哪怕是一条狗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得到他真诚的关怀。而他对裴安的关怀,不过是对他更熟悉一些的狗的关怀的程度。
当然,若是让李观妙在裴安和一条狗面前选,他还是会选择裴安的。
也不是说裴安对景流风和李观妙有什么不满。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两个原本与她毫无关系的人愿意给予裴安关怀,裴安便已十分感激对方了。
只是,当另外一个人,比裴安现存的两个长辈都要关心她的时候,她很难不动容,很难不去喜欢对方。
特别是,云氏对她的关心,很像是传说中娘亲对孩子的关心。
裴安自认为她并不是那种武侠话本里面天煞孤星般人人喊打的主人公,来一个好看的女子对她略微怀柔便对那蛇蝎美人交心交肺。裴安不缺爱不缺关心,她只是对这种她或许曾经体验过,现在却已经完全忘记的关心十分好奇。
哪怕裴安的理智告诉她,云氏并不能让她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这一刻,裴安不由自主地,深深地想念起了君谨:若是君谨还在,她哪里还要这样烦恼呢?
但这样的想念在这个时候似乎又显得太过功利了。
但是裴安不在乎。想念就是想念,哪里要管那么多呢?
她就是想君谨了。
虽然裴安总是在心中想人总不能一辈子如何如何,但是她可以一辈子依靠君谨,却是她从小就心中就被种下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哪怕现在君谨的尸骨早已凉了,这近乎荒诞的念头却还是时不时就会出现,扰乱裴安的心神。
当晚回房之后,裴安从包裹里随便摸了一瓶次日,裴安照常早起练武之后,想起昨日云氏的嘱咐,下意识地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摸没感觉,一摸便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既然想起来了,她也不耽搁,用凉水洗净身上的汗味之后,便去集市上随便买了点菜,顺便捎带了一个熟鸡蛋,一边走路,一边用鸡蛋在脸上滚。
回来的时候,裴安并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提着菜篮子在小镇上绕了一圈,回到小院子里的时候,菜篮子里便多了几本话本,她的肚子里也多了两碗甜豆花。
裴安一边摸着鼓鼓的小肚子,一边打着饱嗝,打算中午出去看看那个卖豆花的小摊子还在不在。
裴安回到的时候,云氏已经起身了。昨晚她做的那顿丰盛的晚饭,已经用完了这小院子里残存的食材。所以她就倚在门上,看着门外,见到裴安踏进来的时候,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颜迎了上去,接过菜篮子,道:“你回来啦,晨练之后肚子该饿了吧?”
“不啊,我在外面吃饱啦。”裴安回想起豆花的美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巴,“外面那个豆腐花别提多好吃了。”
“哎呀。”云氏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责备裴安的贪吃,“你告诉我,你吃了几碗?”
不知道为什么,裴安被这样问时,有一点点心虚,所以她只竖起了一根手指,道:“就一碗啊。”
云氏把视线移向裴安吃得都要凸出来的小肚子,重复问了一遍:“就一碗?恐怕不止吧。”
裴安心虚地嘟起嘴,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裴安自觉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云氏,但是她在面对云氏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听对方的话。不管她在心中如何不断说服自己,云氏不能够全盘信任,更遑论听她的话了,但裴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云氏摇了摇头,从手上撸下了一个镯子,对裴安道:“你去把我的镯子当了,替我买些东西回来吧,且当消食了。也是我矫情,这些东西都是我往常用惯的,这一下子用不着了,就浑身不习惯。”
裴安没有收下云氏的镯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有钱。”
“本来我们便是萍水相逢,让你这个小姑娘出了租赁院子的钱,便已经很让我不好意思了。更何况现在我只是想买一些我自己想用的东西,更没有让你出钱的道理。”云氏的语气很温柔,却也很坚决。
当裴安看见云氏的目光的时候,她便清楚她说服不了云氏了。好吧,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裴安这样想着,接过了云氏的镯子,道:“既然如此,你的镯子我就收下了。不过我刚刚把这临江镇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当铺的影子。所以,你这镯子我先收着,钱还是用我的。你觉得如何?”
“这样便很好。”云氏点了点头,表示并没有异议。然后,她便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裴安,道,“我想买的东西有点多,用说的怕你记不住,所以你照着这张纸买便好。”
裴安好奇地打开之后,把上面的东西念了出来:“花瓣若干,松烟墨若干,玉版宣若干……”越念裴安越咋舌。这单子上的东西,便是在乌镇那样的大城镇中弄齐,都要费一番周折,更不要说在这个连当铺都没有的小镇子里买了。
云氏见了裴安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十分天真地问道:“难道其中有哪几样,这里买不到吗?”
裴安十分老实地道:“不是哪几样买不到。而是恐怕一样都买不到。”
其他东西都还好,无非就是太名贵了,这地方没人能用得起,店家才不进货罢了。可是这个花瓣,裴安是真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买。
与此同时,裴安在心中,对云氏的警惕又高了几分。临江镇距离繁华的乌镇不过半日路程,便已经买不到云氏日常惯用的东西了,那么声称居住在深山中的青镇的云氏,日常是怎么买到这些东西的?
云氏不知裴安心中的怀疑,蹙着黛眉犹豫一会之后,道:“那……你看着买吧。非常时期,有得用我便该知足了。”
裴安把对云氏的怀疑埋在心底,挠挠头,道:“我尽力吧。”
为了买齐云氏单子上的东西,裴安又把这临江镇逛了一圈。这下她可是彻底地熟悉了这镇子的地形了。把所有能买到的东西都买完之后,已是中午了。裴安早上虽然吃得很撑,但是几块豆腐,两碗糖水,又能顶多久的肚子呢?所以她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近乎是在用自己浑身的力气来抑制住用轻功赶回去看看云氏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冲动。
不是说这样不行,而是裴安觉得如果这样做,就好像是她对云氏毫无戒心,甚至很喜欢她一样。这对于心里还在戒备着云氏的裴安来说,多多少少有点别扭,还有一点丢脸————长孙凝宋嫣然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她若还不对云氏长点戒心,岂不是就像一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一样吗?
裴安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怀疑云氏上来。之前她被那单子上堪称豪奢的生活用品给震慑到了,没有注意到最后那与前面的物品相比十分朴素的几味药材。昨日的大夫见她去抓药,还因为觉得这药方开得十分精妙,对云氏的病来说十分对症,不停追问她这药方是谁开的。
看来,这云氏是会医术的。那么如果真的照着她所开的药方开了药,那么她应该就不难发现,自己身体不同寻常的迟钝,和总是如影如形的昏昏欲睡。然后,她就会怀疑,是不是有人对她动了手脚?
还能有谁对云氏动手?不就她一个裴安吗!
但是,若是云氏喝不到对症的药,本就虚弱的身体就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弱直至去世,可怎么办?
拎着数包药,裴安在她们的院子门前徘徊了很久。好在这座宅子处于临江镇的边缘,没什么人会路过这里,才没有人对裴安奇怪的举动评头论足。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裴安还是没有把药扔掉,然后谎称这小镇子里药不全。不论如何,裴安虽然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绝不愿意主动去作恶。
特别还是对云氏这样貌美柔弱的妇人主动作恶。
云氏还是在院子里。她从房中拿了一个凳子出来,坐在院子的葡萄藤下面,安静地翻阅着裴安之前带回来的话本。
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裴安从来没有那样明晰地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不是料峭而寒冷的初春,而是冰雪已经消融殆尽,万物勃发生机的春天。
缠绕在细竹架上藤萝已经开花了,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花朵像铃铛一样从新绿色的藤蔓上垂下,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下了一场梦幻的紫色花雨。云氏穿着一袭已经有些破旧还不太合身的白衣,安安静静地坐在紫藤萝下面。虽然荆钗布裙,但仍不掩国色。
此时,裴安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她心中虽然一直对云氏抱有抗拒之心,但一见到云氏,还是会忍不住对她心生亲近之意————谁会不对一个春天一样人畜无害的人物心生亲近之意呢?
云氏身体虽然娇弱,但是五官却着实很敏锐。裴安刚在院子门口站没一会,她便抬头看向裴安,笑道:“你回来啦。”
裴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房里,然后道:“嗯,我吵着你看书了?”
“没有。”云氏挑拣了一下裴安买回来的食材,道,“我没想到这些东西要买齐还是挺难的,累你走了这样久。中午想吃些什么?”
裴安虽然饿了,但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便只道:“唔……随便吧。”不过裴安也清楚,别人问你想吃什么的时候,只答随便是种不太讨人喜欢的行为,便又补了一句,“肉多些就再好不过了。”
云氏点点头,道:“嗯。裴侠士,下午你能带我去布行一趟吗?我身上的衣服是赵家婶子的,并不太合身。”
云氏的要求很合理,所以裴安也没有推拒,直接点头答应了。
而云氏还在说:“而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确实应该添一点颜色亮丽的衣服,不要整天穿些藏蓝藏青这样暗沉的衣服。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总有穿这些颜色穿到腻的时候。”
裴安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云氏说了什么,连忙道:“云氏,你说什么呢。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云氏把挑选好的菜拢到一块,笑眯眯地道:“裴侠士,我不会对外人多嘴的。你也不必担心,你的易容很完美,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裴安不信:“那你怎么就看出来了呢?”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