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似乎也是十分习惯宋夫人，听得裴安这样说，连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去看她：“噢？”

　　“宋夫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之前光听宋夫人如何如何，裴安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后来镖局云云，裴安才意识到，冯将军宋夫人，应当便是封智封朗的祖父祖母。

　　清脆的一声盘子碎裂的声音，云氏手上的菜盘摔到了地上。裴安抬起头，想要看看似乎总是处变不惊的云氏是什么表情。

　　云氏杏眸微瞪，檀口微张，本来便苍白的脸色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似乎下一刻便要倒下。但是裴安还没有来得及起身走到她身边把她扶住，云氏便轻抚胸口，颤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裴安回忆了一会，方慢慢道：“冯家镖局，大约在十多年前便被今朝先帝下令剿灭了。”

　　听见这个回答，云氏呆立在原地，良久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可真是……她这样的人竟然死得这样早。果真是，好人不长命……”

　　裴安站起身来，走到云氏身边，开始收拾地下的残渣，道：“我看你脸色苍白得紧，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吧。下午我同你去乌镇买衣服，今天上午我把临江镇逛遍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布行。”

　　骤然得知宋夫人之死，似乎对云氏打击很大。所以她也没有推辞，只是勉强勾了勾嘴角，道：“那便麻烦裴侠士了。骤然得知她的死讯，我心里实在是乱得很。”

　　在收拾完残羹冷炙之后，裴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研墨写信，打算看看能不能从李观妙那里得知云氏身份的线索。

　　现在她已经知道，云氏当年的夫家应该也同冯将军一样显赫，甚至有而过之。而云氏应该还与宋夫人比较熟悉。最后，云氏还离开了京城。同时满足这三点的贵夫人，应当并不多。

　　写完信后，裴安才发现有些问题。临江镇是一个小镇子，镇上没有驿站。她要寄信，只能到乌镇上去。可是她刚刚见云氏脸色苍白，心一软，想着女人多爱华服，而云氏这样的前贵夫人，应该更是个中楚翘，才会提议去乌镇上帮她买衣服。

　　可是这样，她要怎么甩开云氏去驿站寄信？

　　但说都说好了，无缘无故的反悔看起来也很是可疑。一时半会，裴安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能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去了乌镇再借机行事。

　　不过，云氏是久居青镇，不清楚从临江镇坐船去乌镇要多长时间。而裴安呢，则是一时心烦意乱之下忽略了这个问题。所以，等这两人糊里糊涂地上了船到了乌镇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二人差点便被关在了乌镇外面。

　　天色既然晚了，也就不适合去布行买衣服了。二人只能匆匆找了一间客栈入住。恰巧，这又是之前裴安住的那一间客栈。因着裴安还在易容，那小二没有认出裴安，但裴安出手一如上次那样阔绰，所以他还是十分殷勤：“二位，可是要两间上房？”

　　云氏抢在裴安面前答道：“一间便够了。”然后她扭过头去，对裴安笑吟吟地道：“裴侠士，你应该不会介意同我这个老妇同住一间吧？”

　　裴安是不介意，不要说云氏和她都是女子了，便是云氏是个男的，她也不会提出什么异议。她最开始想要两间上房，只不过是怕云氏锦衣玉食惯了，会不习惯和她这个跑惯了江湖，难免有些活得有些粗糙的人同住一间而已。但现在云氏都主动提出来只要一间了，她也乐得轻松。

　　因为没有预料到会在乌镇住一天晚上，二人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本来裴安只是打算草草擦个脸洗个脚，再从上房的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到地上便可安歇了。但云氏可不一样。

　　也就是这一回，裴安才对“贵夫人”这三个字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也不知道云氏的怀里是怎么藏了这么多东西。裴安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个长得十分相似的小盒子，分别放到了桌上。然后，她让小二送了热水上来，问裴安道：“裴侠士，你可要冲洗一番？”

　　裴安想想，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毕竟一天不洗，对于裴安而言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

　　见裴安不洗，云氏也不勉强，拿着几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盒子便施施然转到了屏风后面。

　　裴安在房内无事可做，又觉得云氏在里面洗澡她在旁边呆着怪奇怪的————本来她们也才认识没几天啊。但是，她出去就有事可做了吗？

　　裴安只能故作镇定，翻看起了放在房中供客人打发时间的话本。

　　恰巧，这便是讲刘念儿和云惑帝的爱情故事的。虽然知道话本多戏说，但是一是无聊，二是也想多了解一下刘念儿年间的事情————万一便在这里面看见像云氏的人了呢？她就不用担心什么时候才能支开云氏去驿站寄信了。

　　但很可惜，这部话本大概已经放在这客房里很久了，不管是小二还是老板都没有对这个东西更新过。裴安看着这近乎二十年前的情节套路加上近乎十年前，看得昏昏欲睡味如嚼蜡。可以说，裴安在看这本话本的时候，看到第一句话，就能一个不错地猜中接下来的情节发展。

　　裴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得把书一扣，开始发呆。她注意力这一转移，便嗅到了云氏洗浴时所用的香膏的味道。

　　君谨身上还是有一些世家公子的习性，对熏香颇有研究。裴安受他熏陶，虽然不说有多么了解，但女孩子们常用的香料，她一般都能闻出一点材料来。

　　但是这次，裴安使劲地嗅，都分辨不出这香膏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大概是考虑到这是在外面。云氏洗得还颇快，等到云氏出来后，裴安连忙问她：“云氏，你这香膏是哪买的？”

　　云氏在她面前坐下，又拿出另外一个盒子，在身体各处抹了起来。这次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香膏，还是裴安闻不出来的那种。云氏一边抹着，一边道：“唔……我也不太清楚，都是我一个好友给我的。你若是感兴趣，我回青镇以后便帮你问问他。”

　　本来裴安便不是真心要探寻这个香膏的配方，只是随口一问，见云氏不知道也就算了：“那倒不必要。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地铺吧。”

　　云氏抹完身体之后，又打开了一盒不一样的香膏，开始往脸上抹。不过这也没有耽搁她说话。但听她轻笑一声，道：“何必如此。我只要一间上房，不过是见你小小年纪花钱却有些大手大脚，想替你省些钱罢了。

　　就我所知，你们这些江湖侠士，大部分都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大多是年轻的时候仗着年富力强，卖力气替人干活，手头便宽裕些。只是这样终究不能长久。我在青镇里，也常常听说有些江湖客年轻的时候武艺高强，来钱快，便手头十分松，往往是今天的钱还没到手，便已经花完明天的份了。这样的人，老了以后找不到活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恶习却没有改变。最后往往只能落个病死街头的下场。我看你亲切，便把你当作我的孙子对待，自然不想你落得这样一搞下场。可是若是我这样的想法累得你只能睡地上，还不如多花些钱要两间上房呢。”

　　裴安摸摸后脑勺，刚想辩解她花的都是景流风的钱。反正景流风自己钱多得花不完，她出来替景流风干活，订两间上房怎么了？若是景流风本人亲至，哪里还会订上房，至少也是把一整间客栈给包下来！

　　可是这样一解释，势必就又要牵扯到景流风身上。在还不清楚云氏底细的时候，裴安还是不愿意多暴露自己的来历，所以最后只是道：“我知道了。”

　　云氏在脸上均匀地把香膏推开之后，又用手在脸上花样繁多地按摩着。裴安虽然不知道云氏在做什么，但是云氏着实是长得赏心悦目，而裴安也着实无事可做，便干脆看着云氏发呆。

　　云氏在按完脸以后，竟然又打开了一个盒子。这下裴安可算是认出这是什么了。与时下女子常用的桂花油不同，云氏这盒应是茶油。这盒茶油味道浓淡适中，色泽乃是如翡翠一般的绿色，一看便知是头油中的上品。

　　只是云氏的头发太长，而且她好像也不是很习惯自己给自己抹头油，所以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的，好几次都把头油蹭到头皮上去了。

　　云氏不习惯，裴安对抹头油可是熟练工。她站起身来走到云氏身后，接过了云氏手上的活。看着裴安熟练的动作，云氏索性也就任由她施为。在云氏的面前数步的地方，刚好便放了一面铜镜。云氏盯着铜镜里的裴安，不知为何，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怎么了？”裴安听见云氏这一声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紧张地问道，“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云氏微微勾起嘴角，眼神温柔，“只是你……很像我一个故人。为着这个，我好像对你有些太过罗嗦了。”

　　“还好。”裴安知道自己力道还算合适之后，便继续给云氏抹头油。

　　裴安其实也不是在说假话。虽然屡次受到美人的欺骗，但是裴安对与美人的容忍度依然很高。若是云氏换个模样，可能受到的就不是这样的待遇了。

　　待抹完头油之后，裴安自觉云氏应该没有什么地方还要抹了，便开始除掉身上的外衣，打算躺到床上，但是云氏喊住了她：“裴侠士，你不把脸上的易容卸掉再睡吗？”

　　裴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茫然地问道：“卸掉干嘛？”卸掉明天还得让小二重新买材料来抹上，这多麻烦。

　　云氏见裴安竟然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察觉出来，又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谁把你带大的，竟然一点女孩子家的常识都没有教给你。”

　　裴安还是不知道云氏在说什么。她自觉，对于女孩子家的常识她还是清楚的。至少，当她看见女子面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腥味，还总是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时，可不会以为她们是腹部被人给砍了一刀。

　　云氏一边叹着气，一边把裴安拉到桌前，让她坐下，问道：“裴侠士，你作为一个女子，你应该清楚，女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应该带着妆入睡的。我知道，你脸上的不是正常女子的红妆，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你睡前，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擦干净。”

　　裴安当然不想把易容卸掉。可是，一如刚刚云氏劝她不要铺张浪费一样，现在云氏让她把易容洗掉，她也不能拒绝。

　　因为如果要裴安说明为什么她一卸掉易容，听雪小楼的杀手便会找上门来的话，就势必会暴露她此行的目的。虽然云氏已经知道了她要去青镇找人，但是自己对一个女人感兴趣所以要去找她，和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把这个女人找到，这两者之间可是有很大差别的。

　　抱着这样的心理，裴安半推半就地，让云氏把她脸上的染料都擦干净了。裴安下意识地，并不想要让她和云氏之间出现矛盾。所以，她不愿意让任何可能会让云氏质疑她来历的问题，显露在云氏面前。

　　毕竟，裴安真的很难拒绝云氏的关怀。或许迟早有一天，她会和云氏站在对立面。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裴安会一边警惕着云氏，一边像一只被顺着毛撸的猫咪一样，享受着云氏的关心。

　　真是矛盾呀，裴安在心中如此嘲笑着自己。

　　正是因为裴安这在心中嘲笑着自己，她没有注意到，云氏在擦干净她的脸之后，便呆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过了许久，云氏才嘶哑着声音，随口问道：“裴侠士，或许是妾身逾越了。你愿意告诉我，是谁把你养育成人吗？”

　　“是君谨。不过你久居青镇，应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对于这样只要知道裴安，便能打听到的消息，裴安自觉没有掩饰的必要，很爽快地便说了出来。

　　“妾身虽然久居青镇，但是对于侠客故事还是很感兴趣的。不知道能教出裴侠士这样磊落的少侠的君谨侠客，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在洗净裴安的脸之后，云氏还不罢休。她打开盒子，拿出她刚刚抹脸的香膏，便往裴安脸上涂。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