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想着,反正易容都让云氏给卸了,那么再涂点香膏也无所谓了。裴安就乖乖坐着,任由云氏的手在她的脸上施为:“君谨说,他是我爹的朋友。当年他和我爹一样,都是锦衣卫。他是一个十分磊落的人,我非常喜欢他。”
云氏替裴安涂抹香膏的时候,动作比给自己涂还要仔细,动作便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若不是一个磊落的汉子,怎么能够教出裴侠士这般的人呢。不过我看君谨侠士,定是个五大三粗的人。”说着,云氏轻轻一笑,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便从她的口中散逸出来,让裴安有一点点目眩,“不然,便是稍微讲究一点的男人,也不会把你养成这个比男人还粗糙的模样啊。”
虽然云氏并没有贬低君谨的意思,但是裴安还是不乐意地撅起了嘴:“君谨才没有不讲究!照他的说法,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少爷呢。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肯定是我亲爹的问题。听君谨说,他才是寒门子弟呢,肯定是十分不讲究的。”
“也就是你这孩子,口无遮拦才这样埋汰自己亲爹。”云氏近乎嗔怒地轻轻瞪了裴安一眼,“君谨侠士肯定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你爹的事情,这才给了你编排的机会。”
“没有啊。”云氏就在裴安面前一寸一寸地涂抹她脸上的肌肤,裴安很少同一个不是特别熟悉的人靠得这样近,身体不免有一些僵硬。为了排解这份僵硬,她索性便不停地说:“君谨和我爹关系可好了,他也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他们过去的事情,还说逢年过节,他经常邀请我爹我娘去他家里过节,说人多热闹一些。”
“这样说来,你的父母没有亲人在他们身边吗?”云氏似乎就是接着裴安的话头,随口这么一问。
“我爹好像也是孤儿吧……”裴安下意识地抓抓头,回忆道,“君谨说,我爹能进锦衣卫,除了他身手很俊以外,主要还是靠他一张好脸,同那年武举主考官的侄子长得很像。至于我娘……君谨同她也不是很熟悉。”
“原来如此。”云氏的动作再慢,裴安的脸也就那么大,在她们说话之间的功夫,还是把香膏涂完了。
裴安见云氏终于搞完事了,连忙从凳子上起来,走到离云氏几步远的地方,有些紧张地问道:“云氏,你应该不会再给我涂其他东西了吧?”
云氏把那些装着香膏的盒子一个个放好,对裴安一笑,道:“怎么,这就坐不住了?想当年我在京城的时候,涂的东西可比这还要多不少呢。”
裴安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我一介江湖草莽,又不是要做贵夫人的娇小姐。”
云氏听了裴安这句话,神情莫名的有些复杂:“这可难说。”
“没什么难说不难说的,”裴安随意地摆摆手,“我就是我,不管我出生在哪,我都不会耐烦涂那些东西。”
云氏没有再与裴安争辩这个问题,只是垂下眼睑,微微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安寝吧。”
虽然云氏之前这样说过了,但是裴安还是执意要睡在地上。她是这样向云氏解释的:“倒也不是别的,我这个人睡得很浅,同你睡我怕我睡不着。”
云氏见裴安说得言之凿凿,便也不再勉强,只是道:“我不该只要一间房的。”
裴安见云氏似乎有些自责,连忙道:“没关系。我闯荡江湖多年,有个房顶,便算是上房待遇了。”
裴安的浅眠,是不分场合的。不管是在野外潮湿的泥地上,还是景流风山庄里那比云朵还要柔软的床铺上,裴安都十分一视同仁地要闭上眼睛躺上至少半个时辰才可能有睡意。
所以,云氏看出裴安这句话绝对是真心实意,没有一点埋怨的成分在里面之后,便道:“看你模样,若是我和你说让我睡地上,你怕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裴安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道:“那当然了,哪有让你睡地上的道理呢!”
在裴安心底里,她是颇有一点把自己当男人看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够让云氏这样的娇弱女子睡地上,自己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要相互谦让了。”云氏道,“你浅眠,便快些躺下睡吧,这样你睡的时间也能多些。”
说实话,这正是裴安的本意。见云氏都这样说了,她也就不含糊,铺好被子以后便往地上一躺一滚,把自己裹了起来之后,又见云氏也躺下了,便运起一丝内力,击灭了桌上的烛火。
次日,裴安与云氏都早早地起来之后,吃完早饭便直奔乌镇最大的布行。
虽然早上起来的时候,裴安本来只想草草把头发扎起来便算是完事了。但是既然有云氏在,断断不会让裴安就这样马马虎虎的出门。在云氏的巧手之下,裴安可以说是梳了一个她有生以来最复杂的发型————饶是如此,云氏还嫌不够。一是因为裴安身上穿着男装,梳个太柔美的发型不免让人有不伦不类之感,二来这客栈工具也不多,让云氏感慨自己的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
但不论如何,裴安觉得这就已经够累赘的了。所以直到她们走到布行的时候,裴安还是时不时地便摸摸自己头顶,生怕上面盘起来的头发掉下来。
云氏见了她这个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裴侠士,你这是不相信妾身的手艺吗?”
“没有。”裴安很老实地回道,“就是太不习惯了。”
二人说话的功夫,布行的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十分殷勤地问道:“不知二位想要些什么布料?”
在布行,云氏可比裴安有经验,她径直对伙计道:“把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布拿来我瞧瞧。”
在乌镇最大的布行能当上迎来送往的掌柜,那自然要有一双毒辣的眼睛。这掌柜眼睛一扫,自然便能看出这虽然穿着朴素但是贵气逼人的妇人才是二人之中做主的那个————而且,她还应该很有钱,是个大主顾。所以倒也应得十分勤快:“好嘞,二位夫人小姐先进里头坐坐,我这就把布送进来让你们看看。”
其实,倒也不是云氏真的有这样贵气逼人,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当家夫人。只不过是在掌柜往外张望的时候,她故意抚了抚头发,露出了手上的金镶玉的镯子。
当然,这样的小心机,她是不会和裴安说的。
很快,她们便被迎入内室,喝着上品的茶,等着掌柜把布送进来。
不过说是上品的茶,也不过是裴安的推测罢了。她不太懂得品茶,只是会尝一个味道。所以对于她来说,不苦不涩的便是好茶。再说了,这样大的布行,拿来待客的也总不可能是劣茶就是了。
掌柜手脚颇为麻利,裴安茶还没喝几口,便指挥着其他人搬了七八匹样布进来,对云氏殷勤地笑道:“夫人您看,这都是小店这一两个月来卖得最好的布料。”
云氏随手拿了一匹杏色的布料便往裴安身上比划,这时掌柜便适时地道:“哎呀,夫人好眼光。这个料子,是最适合令爱这个年纪的了……”
裴安对布料也没有兴趣,便皱着眉头坐在原地。
倒不是因为裴安不喜欢这个地方,只是因为她感到了一阵微弱的杀气。裴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总不见得有那么倒霉,她一把易容卸了,就又被听雪小楼的杀手给看到了吧?
云氏可不清楚裴安的所思所想。她见裴安皱着眉头,便忍不住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抚平了她眉间的褶皱,道:“妾……娘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但你身为女孩子,还是要懂得怎么挑布给自己做衣服呀。”
裴安没有在意云氏称呼上的变化,只是轻轻推开了云氏的手,道:“哎呀,不是因为这个……”
裴安不知道怎么和云氏说她被人追杀的事情,但是既然都已经被人盯上了,不让云氏心中有底,怕是等会要出问题。她想了想,只得低声同云氏道:“唔……我之前易容是为了躲避我的仇家,但我觉得他们好像发现我了。”
闻言,云氏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照常让裴安去试衣服。看着云氏这不紧不慢的模样,裴安心中越发焦急,只觉得云氏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她又不好甩开一直对她温柔以待的云氏,只能把自己的焦躁埋在心底。
在一会之后,云氏大概是终于看不下去了,才借着问裴安对布料的看法的时候,才对她低声耳语道:“妾身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还请裴侠士莫要担心。”
可是虽然云氏如此说了,裴安还是很怀疑这个脸上仍带着轻松笑容的妇人,到底知不知道她们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总算,听雪小楼的杀手们好歹有些杀手自觉,一般并不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所以这间布行的内室,对于她们二人来说,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使得裴安虽然焦躁不安,但还是勉强在布行里头,配合着云氏对她的折腾。
在裴安觉得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之后,云氏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对掌柜道:“便照我刚刚挑的那几匹布料,做成眼下最时兴的模样给我的女儿。你看,我家囡囡,总是不安分,活像个男孩,所以你们做衣服时也仔细一些,时兴新颖的同时,也做得宽松舒服些,不然我们可是不要的。”
掌柜点头记下的同时,裴安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便悄声问云氏:“你的衣服呢?我们本来不是要给你做衣服的吗?”
云氏只是笑,并对掌柜道:“然后,你再拿几件我这样年龄妇人穿的成衣过来。不必多么贵重的料子,舒适便好。”
裴安皱起眉头看向云氏。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云氏这是带她来定做了衣服之后,只给自己买了成衣便要回去?她不由得开口道:“我穿成衣便好了。倒是你……”
裴安话未说完,云氏便笑着看着她,道:“囡囡,你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不穿好看些,怎么对得起你的好颜色?娘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随便穿穿便好。”
“哪儿的话!”裴安拧着眉,不敢苟同。
云氏接着道:“更何况,娘家里的衣服够多了。眼下不过是来看你,一时匆忙方显得衣服不够穿罢了。”说着,她对裴安眨了眨眼睛。
裴安大概明白云氏的意思了。云氏在青镇的衣服应该是很多的,便不想要在这儿定做穿过这些日子以后便大概不会再穿的衣服了。
“那我也只买成衣就好了。”裴安道,“哪有你……做娘的穿成衣,我这个女儿却穿定做的衣服的道理呢。”刚开始要喊娘的时候,裴安卡了卡壳,才顺利地说了下去。但是这一声娘出口之后,接下来自称女儿,便很顺畅了。
而且,裴安也着实对所谓定做的衣服不太感兴趣。她一直以来对于衣物都是干净整洁舒服便好,所以哪怕是有钱也只是去布行草草买几件细布男装便完事了。这样进了布行内室对布料精挑细选之后还要量体裁衣的体验,裴安从来没有试过,也没有想要试一试的欲望。
云氏摇摇头,也不理会裴安,径直对掌柜道:“请绣娘来为我家囡囡量尺寸吧,定金多少?”
其实云氏也算是摸透了裴安的性格。她清楚现在虽然裴安嘴上反对,但若是她坚持,裴安也只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定金交了以后,再乖乖地跟着绣娘去量尺寸。
又是一通折腾之后,云氏方带着裴安走出布行。裴安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竟恍惚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云氏看着裴安激动的模样,不禁无奈地摇摇头,道:“知道的知道妾身是带侠士去做了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把侠士怎么样了呢。”
裴安嘻嘻一笑,道:“这大概就是没有享福气的命吧。”
短暂的笑闹之后,裴安的目光开始左右巡视,看能不能抓到听雪小楼杀手的马脚。她也不敢带着云氏返回临江镇,就是怕杀手们悄摸摸地跟在后面,摸到她们的院子里,半夜三更地被她俩来上一刀。裴安虽然有信心不会让杀手们一次便偷袭成功,但是她却无法兼顾云氏的安全。
可是……裴安看了一眼云氏。虽然裴安现在还不能确定杀手们藏身何处,但是直觉告诉裴安,她已经被杀手们盯上了。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