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如凝胶。蒙俊固执的站着不肯离去,眼神里的热度却在一点点的消退,最终变得冰冷。他直直的盯着顾柔的脸庞:“为什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重如千钧的大石狠狠碾过心头,一颗心碎成千万个碎片。顾柔避开蒙俊的咄咄逼视,扣在桌面的食指指尖抑制不住的冰冷颤抖。
“蒙俊,我与蒋怀安早有婚约!”一句话说得艰难坎坷,似乎用尽了浑身所有力气。
蒙俊神情复杂的望着顾柔,脸色苍白难看,一身缁衣下挺拔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他伸手握住顾柔的手腕,一字一句,缓缓的问道:“与蒋怀安有一只婚约的是宋桢。可你,还是七年前那个宋桢吗?我们这样的人还有资格重新站在阳光下吗?”
手腕上的疼痛让她变得清醒,顾柔神情错愕的看着蒙俊。——他说的对,自己已不是七年前的宋桢。那个懵懂单纯,懦弱又轻信的幽州督军之女。她是顾柔,阴冷黑暗吞噬一切光和热,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和蒙俊都属于黑暗。他们执起复仇之剑,搅动世间的纷争。而今大厦将倾,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种形势下,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顾柔用力将手腕从蒙俊的控制下一点点的抽回来。半晌,才艰难而缓慢的道:“蒙俊,你说的对,我们都没有资格。”
最后一缕阳光慢慢收敛,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之后。满如银盘的圆月低低的压在树梢上。月光如乱琼碎玉一般胡乱洒在地上,散乱破碎如两人的心。
...
探望陈颂的事情很快安排好了,蒋怀安差遣了名府上小厮前来报信,让顾柔当天晚上准备妥当,子时过后前往昭狱。听到这个消息,顾柔的心不由自主的缩成一团。
陈颂——这个当年举荐宋杞为前锋大将军、与陆慈一唱一和将宋家父子推上战场的刽子手。如今,顾柔亲手将他送上了刑场。她掌心的第一滴血。顾柔摊开颤抖的手掌,掌心错综缠结的纹路上有鲜红的颜色蔓延开来。母亲曾说,掌纹代表着人一生命运的走向。而如此凌乱的掌纹是不是代表自己纠缠不清的人生?
昭狱地处大理寺最核心防卫地段,有大理寺和五城兵马司双重守卫。五十间牢房里,关押的个个是最重要的犯人。他们有的曾经身份显赫,有的杀人如麻。总之,能进的了昭狱的,也得是人世间的佼佼者,江湖上的传说。昭狱掘地十尺,以油泥和铁水浇筑地下三层,固若金汤。每间牢房四墙无窗,只在离地十尺的高顶开一扇透气的小风口。若是被关进了昭狱便是插翅难飞。
陈颂的牢房位于第三条走廊的最尽头。走廊尽头的墙壁上,昏黄的灯盏发出微弱光芒,昭示着夜晚的到来。厚重的灰尘在烛火下回旋飞舞。烛光所及之处是黢黑冰冷的高墙。墙壁上生出厚重的墨色青苔,每一条纹路都渗着冰冷阴湿的寒气。这里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黑夜白昼的交替对于关押的犯人们而言已失去意义。被关得久的犯人面容浮肿,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透明青白色。
——这是人世间与地狱最接近的地方。
从踏入昭狱的第一步起,顾柔的心中便浮现这样的念头。厚重的黑色衣袍浸透了牢房里湿冷的死气,一步步拖在身后让人不堪重负。她手中提着食盒,晃晃悠悠,一步步独自走向走廊尽头。重重叠叠的黑暗在眼前缓缓展开,又在她身后合拢,似乎永无尽头。今晚,来的只有她一人而已。蒙俊已经离去多日,而蒋怀安被她拦在昭狱门口等候。顾柔的眼前出现壁灯昏黄的亮光,她停下了脚步站直了身子。——终于走到头了,只消得一个转身,她便将与牢房里的陈颂面对面。
牢房里传来两声干咳,一阵悉索。片刻的寂静后,倒是陈颂先察觉出异样,开口道:“陈颂死期将至还有客夤夜来访?不知阁下意欲何为?”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惊讶,顾柔从喉咙里逸出两声笑声。那声音轻微短促,如灯烛下飞舞的尘埃,在黑暗中一瞬即逝。
“陈大人别来无恙!”顾柔缓缓向前迈了一步,转身站在牢房的铁栅栏前。她的脸被宽大的风帽遮去一半,只留出一截尖细的下巴露在烛光下。
陈颂手脚戴着沉重的铸铁镣铐,盘踞在牢房一角的草垛上。月光从天顶上的透气窗撒下来,照得一张瘦得脱了型的脸,白花枯槁,惨无人气。虽然身陷囹圄,他身上的囚衣仍然齐整,发髻亦是一丝不乱。他艰难的朝顾柔的方向挪了挪,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深夜来客。
“我不过是将死之人,姑娘又何躲躲闪闪?”
顾柔轻笑一声,语带讥诮:“陈大人是将死之人,而在下则是已死之人。咱们俩人地下自会相见,不必急在此刻。”
陈颂侧头冷哼一声:“故弄玄虚,既然姑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那么就请回吧。”
顾柔弯腰放下手中食盒,道:“在下素闻陈大人性颖敏,有权略。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她揭开食盒,从里面取出小菜三碟,一一摆在陈颂面前,又取出酒壶为陈颂斟了一杯酒放下。
“上好的苍露白,为陈大人送行。”
牢房里登时酒香四溢。
陈颂哈哈大笑起来,嗓音嘶哑低沉:“陈某一生极荣华,没想到最后为我送行的居然是你。”笑罢,他无奈的摇摇头,佝偻着身子艰难移到酒菜跟前。顾柔隔着铁栅栏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陈颂拾起碗筷,不客气的大快朵颐。吃了一会儿,他才举起一旁酒盅,朝顾柔比了比,一饮而尽。酒水下肚,陈颂形容枯槁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生气。
“好酒!长夜漫漫,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顾柔道:“陈大人可还记得幽州督军宋济宋将军?”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