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辅仁坐在晃晃悠悠的软轿里,早上刚下吃肚的烧饼都要被晃出来了。轿子沿着永巷前行,穿过人生寥落的早市,再往前就是皇城内城南门。除了一品大员、上了一定年纪的官员和皇帝特赦的人等以外,其余百官无一例外的都要在此落轿落马,步行至内殿早朝,以示恭敬。
林辅仁这一辈子,社会最底层的兵户出身,庸庸碌碌十几年。从宋家军一个小小的前锋哨兵好不容混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换得每日日出早朝,平旦就要起床的差事。到底是福是祸,林辅仁自己也说不清楚。人呐!站在山下的时候觉得山顶的风景必定不同一般。当费尽心力爬到山顶,向下一望,又觉得山顶的风景美则美矣,却是高处不胜寒,山下的人间烟火才是真滋味。
轿子落停,轿夫叩了叩轿身:“大人,到平定门了。”
轿子外寒风瑟瑟。林辅仁仔细整理好衣冠仪容,若是被监察使司发现衣冠仪容不整,轻则斥责,重则罚俸。若是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更是没完没了的弹劾参本。思及此,林辅仁叹了口气,极不情愿的离开了软轿内一方温暖宁静的小天地。
平定门前,落轿的官员三五成群往内殿里走。林辅仁远远看见了身穿青色官服的朱鼎玉。朱鼎玉昂首挺胸,一派春风得意,胸前新做的织金云雁补子在熹微的晨光下熠熠生辉。见到林辅仁他矜持的颔首打招呼:“辅仁!”微微扬起的下巴上美须冉冉迎风。
看着朱鼎玉志在必得的模样林辅仁心中暗自好笑。鹿死谁手尚且不知,得意得太早的人,等结果出来了摔得也是最重的。林辅仁面上仍拱手向朱鼎玉回礼,故意将姿态放得异常谦逊:“朱大人早啊!”
同为六部侍郎,林辅仁这一声“朱大人”叫得朱鼎玉心中好不畅快。种种迹象表明,自己接任户部尚书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向内殿而去,正遇上陆慈的软轿从面前经过。轿帘拉开,陆慈一脸似笑非笑的看向二人。三人一个轿上,两个地下,官大三级却是云泥之别。朱鼎玉反应过来,立即拱手问礼。问候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慈的轿帘已经重新放了下来。一句志满踌躇的客套话被硬生生挡在喉咙里好不尴尬。林辅仁冷眼旁观,呵呵的看着笑话不置一词。
静山鞭三响,文武百官分两列站好。队伍从内殿一直逶迤到外面的大殿。朱鼎玉和林辅仁站在内殿的最末尾,远远看见一身明黄色朝服的赵继泓升了座。三跪九叩之后,诸般事宜一一奏报。
站得久了,林辅仁腰背酸痛,小腿肚子也有些要抽筋的迹象。心中正不耐烦,耳边响起秉笔大太监李焕“有事奏报,无事退朝”的催促声。那嗓门尖细怪异,如一根钢针顺着后脊梁一路刺穿头顶,飞到宫殿高大的房梁之上。林辅仁打了个激灵,就看见一身玄红色朝服的陆慈踩着稳健的方步出列。
“陛下!湖广行省来报,入冬以来因天气寒冷,冻死流民上百,情况若是继续恶化恐治安不稳。地方请求天子拨放赈灾的银粮。”
赵继泓听了陆慈的奏报,端坐于宝座之上沉吟片刻,气沉丹田的道了声:“准!”又询问何人可代天子前往湖广行省赈灾,监督赈灾银粮的使用状况?
殿下静谧一片,众人竟无一自告奋勇前往赈灾。毕竟年终将至,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放着京中的好日子不过,跑去偏远的地方赈灾。而且赈灾之事非一日之功,钱粮运转调配,物资发放一系列繁琐事宜。一旦从京城调往地方,到时候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都会变得很难说。哪个京官愿意下放地方?
赵继泓对此习以为常,他转而要陆慈推荐人选。毕竟提请银粮的人是陆慈,得罪人的活也扔给他办好了。
陆慈捧着手中的象牙笏子摇头晃脑,做牙疼状。哼哼唧唧半天,极其艰难而不情愿的道:“户部侍郎朱鼎玉颖敏绝伦,运筹帷幄。为人公正不阿,又曾掌管过湖广行省的钱粮调配,臣推举朱鼎玉。”
他一发声不要紧,众官员纷纷附和响应。朱鼎玉站在队伍末尾闻言如迎焦雷,脸黑成了一块焦炭。户部尚书的位置本来对他而言已是囊中之物,近在咫尺。怎么一瞬间,到嘴边鸭子忽然莫名其妙的飞了?
一旁的林辅仁用余光悄悄打量朱鼎玉。朱鼎玉一脸悲愤交加的表情让他觉得着实好笑。他狠狠望着陆慈的背影,眼睛气得通红。本来朱鼎玉作为陆慈门生,争夺户部尚书一职是非常有利的,偏偏他为求万无一失又拉上了顾柔这股力量。没成想,自从顾柔开口以人情交换朱鼎玉的上位开始,他就注定与这个位置失之交臂了。毕竟,陆慈又如何会容忍他人的棋子占据如此重要的地盘?林辅仁心中暗暗嘲讽,女人啊!终究是将政治想得太简单了。而朱鼎玉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着实不值!
赵继泓的目光落到大殿内最末尾,依例向当事人询问意向:“朱鼎玉可愿担此重任?”
朱鼎玉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滴。他踉踉跄跄的出列,跪在地上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应答。
“臣...臣...”
赵继泓不耐烦继续听他磨洋工,一挥手道:“那就你吧!”
静山鞭三响,皇帝退朝。文武百官一边庆幸赈灾的苦差事没落到自己头上,一边三跪九叩的送走皇帝。只有朱鼎玉瘫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地方大员官阶三品,只比尚书低了半品,也算是升官了。因此退朝的众人路过朱鼎玉身边纷纷向他道喜。
“朱大人,恭喜恭喜啊!”
“恭喜,恭喜...”
朱鼎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一声声恭喜听在他的耳朵里尽是讽刺。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