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街口一侧的二层小酒楼里，人满为患。这家酒楼的二楼正对着行刑台临窗的位子已经炒到了三两银子一位的高价，连站位都要一两银子。即便如此，狭小简陋的二楼也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其中一个临窗位子上，坐着一个穿褚色夹棉织锦长袍的年轻男子。他一口气包下三个连续的位置，一个人舒舒坦坦的霸占了半扇窗的风景。男子半仰半靠在座椅上磕着瓜子，姿态随意，形容懒散。光看打扮，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若是细看他的一双手就会发现，拇指和虎口位置长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这是长期舞弄刀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年轻男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将瓜子皮顺着二楼的栏杆往外扔。瓜子皮随着纷飞的雪花飘飘摇摇的落在地上，在积雪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星星点点的散乱痕迹。痕迹很快被川流不息人群的脚印覆盖，变成无暇的雪堆上一块灰黑色的印记。当二楼男子的目光落在人群中蒙俊清瘦修长的身影上时，嗑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蒙俊大步流星的从他视线的正下方匆匆而过。而不远处，与蒙俊擦肩而过、背道而行的一个娇小身影更让他在意。那身影顶着毡帽，走得很慢，毡帽下是一袭素色斗篷。斗篷衣袂被风吹起，空荡荡飘摇在风中。二楼的男子盯了一会儿，待南辕北辙的二人彻底走出视线，才拍了拍手中的瓜子皮，转身下楼了。
他身手敏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个闪身，已然闪进了一处僻静的胡同口。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行刑吸引住，那褚色身影攀上房顶，沿着起伏的屋脊几个起落，最后轻巧的落在陆府东角门边。衣角一闪，人已经进了陆府。
陆慈正在书房看折子，湖广行省上奏的折子说，入冬以来因天气寒冷，冻死流民上百，情况若是继续恶化恐治安不稳。地方刚刚向国库纳了岁银，实在没有多余银两赈灾。地方官员别无他法，只得向皇帝请求赈灾的银粮。
陆慈刚刚合上折子，门童轻叩门缘：“大人们小五来了。”
陆慈有些意外，他抬头看了眼多宝阁上的自鸣钟——刚过午时。小五是他的死侍，是藏身在暗夜里的影子，随时给予敌人必要的致命一击。而影子是不该出现在白天的。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打开一条细缝。小五褚色身影悄无声息的闪了进来，形同鬼魅。
“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陆慈抚弄着下颌长须，眯起眼看着小五。
“主人。我在校场街口看到蒙俊了。”小五抱拳道。
“哦？”陆慈不置可否。
小五紧接着又道：“还有那个姓顾的女的！”
听到顾柔的名字，陆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顾柔？她还没死？她不是和武平侯世子一起摔下悬崖了吗？你没看错？”
小五摇摇头，阴冷的脸上面色凝重：“不会有错！而且这么些天，武平侯府那边丝毫没有动静。若是世子爷真死了，早该闹起来了。”
闻听此言，陆慈两片薄唇抿成了一条下垂的细线。
小五以余光扫了眼陆慈的脸色，道：“蒙俊他投靠是真是假，请主人当心。”
陆慈眉心紧簇，不耐烦的挥手，像赶一只苍蝇：“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别叫人看见！”
小五见状不再多言，抱拳一礼，干净利索的转身走了。作为鬼魅和影子，杀人和情报是他仅有的作用。平时小五的行动言行仅限于界限内，不会有半点僭越。而今日，他明显越界了。
陆慈望着窗外的重重日影，脸色不虞。对于蒙俊的投诚，他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对顾柔死心塌地如蒙俊，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倒戈相向？但蒙俊的身份、与顾柔亲近的程度又让他极其不愿放弃这颗棋子。
而蒙俊对这一切的解释是——蒋怀安。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情之一字可乱人心性不假，但怕就怕这一切是个苦情计。所以，陆慈接受了这个理由，却也不敢贸然全信。为了保险起见，他让蒙俊刺杀顾柔作为他的投名状，蒙俊毫不犹豫的去了，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甚至比小五的身手还出色。可顾柔竟然没死！陆慈不得不重新估量蒙俊的投诚。在静谧的书房里独自坐了须臾，他向门外吩咐道：“叫蒙俊来！”
门童答应一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蒙俊黑色的身影翩然而至。
陆慈在桌上铺了张雪白的宣纸，装模作样的提笔练字。一笔下去，笔锋却有些偏颇。
“最近几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蒙俊姿态挺拔的立于案前，道：“今日陈颂处斩，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我在刑场上遇见一人！”
“哦？何人？”陆慈佯装不在意，继续伏案练字。下笔的力道却有些不稳。
“顾柔！”
陆慈终于放下笔，抬头看了蒙俊一眼。他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一片冰冷。似乎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陆慈问：“她不是被你杀死了吗？”
蒙俊冷然摇头：“我不知道！”——在陆慈面前，蒙俊始终不肯以属下自称。
陆慈凝视他的表情，半晌没有说话。蒙俊的表情是疑惑的。陆慈心头疑虑渐消，至少这一点上，蒙俊对他是坦白的，没有隐瞒。
“需要我再去一次吗？”
陆慈摇摇头：“不！不必急于此一时，我们将来还有机会。对了——顾柔结交的人当中，你可记得有没有一个叫朱鼎玉的？”
蒙俊侧头想了想，又肯定的点点头：“有！此人是户部的一名主簿。顾柔曾通过窦夫人牵线搭桥与朱鼎玉联合起来入股户部漕运和筑堤的工程。所得利润，朱鼎玉分三成、窦夫人三成、顾柔四成。”
入股户部漕运和筑堤的工程？——好算计啊！真是空手套白狼、一本万利的好算计。陆慈禁不住心中冷笑。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