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源是横穿楚地的一条河流。它将兀稷山一分为二,南临袤县,北通卫淇。两地毗邻而居,一河之隔。
这个地方美则美矣,却民风彪悍。当地农忙为民,农闲为匪的绿林好汉不在少数。这些人仗着兀稷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占山为王。官府兵差也拿他们无法。
吏部尚书窦勋的小儿子窦景瑜路过袤县的时候正是圣元二十六年的深秋。
兀稷山山脚下的枫树赤若红霞,红枫攀着山脊层层叠叠的铺开,杂以金黄灿烂的银杏,正是层林尽染,暄然夺目。美景如斯,若能舟行水上,人行山间,想想都觉得好不惬意。
窦景瑜忽然起了兴致,琢磨片刻,打算在泉源南岸码头叫只松舟渡河去卫淇拜望楚瑜书院的一位恩师。他站在岸边眺望举目望去,有三、四只船闲散靠在岸边。
人生地不熟,窦景瑜挑了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船家问价。
船家是个姓方的中年人,生得身材敦厚,皮肤黝黑,一身坚实的腱子肉在短打扮下隐约可见,赤着一双大脚踩在船板上。一看就是常年在船上的船工。
窦景瑜提起长衫衣摆,踮脚小心翼翼踏过泥泞:“船家,到卫淇多少钱?”
船夫蹲在船头来回将他打量一番,伸出五根黝黑短粗的手指:“五两银子。”
这番要价惊得其他几条船上的船家羡慕的望了过来——啧啧,老方又逮着一条肥羊。五两银子够从袤县到卫淇跑十次的了。
身为吏部尚书窦勋次子,窦景瑜很少在外走动。锦衣玉食的长了十五年,他对俗世知之甚少。五两银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其实不清楚,总之是不够他一顿饭钱的零头。
所以,窦景瑜学着老方伸出三根嫩葱样的手指,装模作样的还了个价:“三两!要快点到才行。”
老方忍不住扯开嘴皮露出大白牙,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生瓜蛋子,被他逮个正着。
“上船吧!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他拍拍船橼,利索的起身去解船绳。
窦景瑜乐颠颠的正要上船,冷不丁衣袖被人从后面拉住。
“这位公子请留步!”一个身材修长,玄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窦景瑜身后。
窦景瑜吓了一跳:“你这人走路都不出声的吗?”
男子比窦景瑜高出一头,生得猿臂蜂腰。他身负长剑,一见便知身负武功。
玄衣男子对窦景瑜的质问置若罔闻,面无表情的道:“我家主公叫公子不要坐这船。”
一旁凶撑桨的老方听到有人当自己财路,顿时凶相毕露。他支着船桨恶狠狠的顿在船头:“我劝这位兄弟说话小心点。”小船被砸得来回晃荡,向岸边溅起一排水花。
男子反手拽住窦景瑜的手腕,拉着他轻巧一闪,两人成功躲过水花。
窦景瑜莫名其妙,道:“你是谁?你家主公又是谁?我不认识你家主公,为何要听他的?”说罢企图甩开衣袖,衣袖上却如坠了千钧之力纹丝不动。
窦景瑜也是习武之人,眼下被人如玩偶般来回拉扯成何体统?他尴尬得涨红了脸:“你…你撒手!”
玄衣男子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衣袖轻轻往回一带。窦景瑜被拽得酿跄几步,一个跟头差点跌进了男子怀中。
岸边众人张嘴伸脖儿的都在看着。窦景瑜抬头,目光所及处正是玄衣男子棱角分明的下巴颏。他狼狈不堪,一张小脸涨成了紫红,正如两岸尽染的层林。好不容易卯足力气吼道:“——放肆!”本该是雷霆气势,不知怎地出口却成了一声猫儿叫。低头一看衣袖仍一动不动的捏在人家手里,他恨不能当场投河自尽。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两人僵持半晌,玄衣男子忽然冲窦景瑜咧嘴一笑,猛地松了手。窦景瑜脚步不稳,趔趄向后,差点一屁股坐在泥巴地里。
“你放肆!”
“你不听话!”
玄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只碧色锦囊丢给窦景瑜:“我家主公给你的救命锦囊,叫你拿好。”
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还送锦囊,这唱得是哪一出?窦景瑜颜面尽失,也不管锦囊里是什么,揣住扭头仓惶跳上了老方的船。
老方吃到嘴边的肥羊失而复得,扯开嘴角冲岸上男子挑衅一笑,将船桨撑着岸边缓缓荡开。船头随着漾漾碧波渐渐驶离码头。
船行至江心,玄衣男子身姿如松,仍伫立岸边目送二人不去。老方蓦然一声荡气回肠的吆喝换来兀稷山上猿鸣鸟叫不绝。这番情景被岸边酒楼上一对饮茶的主仆尽收眼底。
杜红菱一身鹅黄色衣衫,倚着二楼栏杆看得直摇头:“主公,蒙俊那一张冷脸,死人都能给吓活,别说公子哥儿了。您让他去做劝人的买卖肯定不成啊。”
被杜红菱唤作主公的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女孩肤色苍白,衣袍素净,一头秀发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
她坐在桌前,淡定的笑着斟满面前茶杯,道:“就是因为做不成,我才让蒙俊去。若真劝下来了,我于窦景瑜不过是行了个渡江的便利。若是劝不下来,我于他才是救命之恩。渡江之便利和救命之恩,孰轻孰重?”
杜红菱明白过来,撑腮跟着笑了起来:“姑娘果然好算计,只是可怜了蒙俊被人误会…”
女孩跟着杜红菱一齐看向岸边。远远的,蒙俊立在风中,玄色身姿挺拔如劲竹。他一贯是这样挺拔。无论何时何地,从未表现出半点懈怠和放松。
——“他不会介意的。”女孩捧起茶微微笑了起来,脑中浮现蒙俊那张冷得与世格格不入的俊脸,笑意飘进女孩黝黑的瞳孔消失殆尽。
老方的船顺江而下,走了半日已不闻人声却还没到卫淇。一览美景的热情渐渐褪去,背靠茫茫兀稷山,面朝滔滔泉源江,窦景瑜忍不住缩脖打了个哆嗦。他开始后悔,不该坐老方的船,至少不该独自一人坐船。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