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她的描述,我大致知道,房中住着的其她四个姐妹,分别是一个珠圆歌姬,一个玉润歌姬,还有一个游龙舞姬,一个流风舞姬。之所以将舞姬歌姬混合住在一起,原是为了让大家相处融洽,培养出情分和感情来,在舞乐的时候才能心有灵犀,配合封契。
而司乐监是专门负责王宫内廷所有场合的礼乐歌舞,虽然没有外庭的司乐局人员那么多,可包括大司成、司乐、乐师、歌姬舞姬等在内,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人,分别归属于不同的姑姑掌管。每个掌事的姑姑,又分别负责全套的司乐班子,各自竞争翻陈出新,谁能有能力获得上面的人的欣赏,饮宴场合便可能是由谁的班子负责表演。所以每个姑姑,不但要和上面掌管的大司成搞好关系,也要卖力排练出独特的、受人青睐的新曲新舞。而我和小柔这一组,掌事的姑姑便是崔姑姑。这崔姑姑和大司成同姓,却并没有特别的亲属关系,不过她因着这个同宗的姓,和大司成崔姑姑的关系也还不错。
不过小柔说,我刚才见到的那个是大司成姑姑,真的掌管我们的姑姑此时在和其她姑娘们排练。因为临时有事,姑姑遣她去给大司成禀告,大司成就顺便让她把我带过来了。
小柔很是担忧地叮嘱我说这个掌管的崔姑姑非常严苛,不苟言笑,若有分毫不满意,那打骂是半点不会手软的。自小没有被打骂过的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不过这个担心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小柔刚刚介绍了个大概,我还来不及抚平下情绪,便听得外面吵吵嚷嚷一片嬉笑声由远及近,最后破门而入。
我在小柔的引荐下,认识了同屋的珠圆歌姬荷风、玉润歌姬泉鸣、游龙舞姬木槿和流风舞姬碧螺。谦和地一一见了礼,她们没有小柔那般过多热情,客气地问候了一下,便各自累得躺在床上说着闲话。
荷风:姑姑今日心情不好么?怎么那么凶?
木槿:姑姑每日不都那样么。
泉鸣:我都快累散架了,你们还有力气说话。还是小柔舒服,今日被遣去做别的,不知道我们今日排练有多辛苦。
小柔温和笑笑,给泉鸣倒过去一杯水,“我哪有清闲,一会姑姑还让我去她那呢。”
泉鸣:这都快晚膳了,姑姑叫你去做什么?
小柔:那首曲子,姑姑说我唱的不够,定是要让我再练习几遍。小蝶刚来,我一会正好要带她去见见姑姑。
碧落懒懒地:姑姑今日心情可不好,陈姑姑那边听说新编排了个舞蹈,大司成很是满意呢。下月太子生辰宴上第一支舞,估计就是陈姑姑那边抢了头彩了。姑姑正位这事生气,今日连锦绣都被责骂了。
木槿:是呢,姑姑平日宠着她。她仗着是惊鸿舞姬,气势上总压过我们一头,今日被姑姑骂得面上很过不去,没见她脸色都变了。
小柔:好了吧,各位姐妹们,别再说了,其实锦绣也不容易,陈姑姑那边的芳茗总和她争,她日日压力也很大的。
小柔劝慰了她们几句,见时辰差不多,便带着我去拜见掌事姑姑。
姑姑住在前院的一个独立房间,旁边的厢房是其她姐妹,惊鸿和天籁有特权,可以两人一间,住在一个朝向更好的房间。我们穿过这些房间,来到姑姑的住房。姑姑刚刚用完膳,正坐着慢慢喝一杯茉莉花茶。满屋的茉莉花香,一团烟气笼着她的脸,看着不太真切。
说是掌事姑姑,其实也就三十多岁,风韵美貌犹存,高耸的发髻上一支荷色玉钗衬托着发丝乌黑发亮。脸颊瘦削,丹凤眼微微眯着,眉头淡锁,青绿色的衣衫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见到我的时候,她神色似乎有些发怔,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才清冷说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流风舞姬?你叫什么?”
我福了一福道:“莫小蝶请姑姑安!”
“莫小蝶?”她口中咀嚼了一遍我的名字,半晌道:“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舞跳得如何?听说你是王上亲自点的流风舞姬,想来应该有些本事。”话落,又清清冷冷地笑了一回,不屑道:“王上把你送来做舞姬,却没留你在御前,看来这点本事也不过尔尔。”
她顿了顿,慢悠悠饮完一杯茶,方对小柔道:“小柔,大司成怎么说?”
小柔道:“大司成说了,我们排的这支舞新意不够,左不过还是那些热闹繁华的东西,不过也好,让姑姑紧着练好些,半月后进行比赛,谁的舞胜出,谁就获头彩,在太子殿下的生辰上跳头一份。”
崔姑姑唔了声,皱着眉道:“芳茗她们排的什么舞?你们可打听到?”
小柔低头道:“她们瞒得紧,未曾打听到。”
崔姑姑低斥道:“废物!”
小柔颤颤道:“姑姑别生气,我们在找机会去打听。”顿了下,又轻轻说道:“姑姑,其实现在我们就算知道了,作用也不大,时间不多,我们若要重新排练肯定来不及,还不如好好练习,到时候也不一定就没有机会。”
崔姑姑抬手止住她的话,“好了!我知道了。你们都费点心,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前程。我一把年纪了,又能怎样。你们在主子跟前得不了脸,没有出头之日,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小柔道:“是!小柔都明白!我们都很感念姑姑的教导。”
崔姑姑闭着眼不说话。小柔进前一步给续了杯茶,柔柔道:“姑姑,那小蝶现在,是要担个什么位置,跟着我们一起练么?”
崔姑姑睁开眼,很是不屑地道:“她刚来,能做什么?先看你们练吧,你下去吧。”
转而对我道:“莫小蝶,虽然姜公公让小应子传了话,让你在我这里好生呆着,不过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你刚入宫,还不懂得,就慢慢习惯吧。只是有一条,我不管你从哪里来,生的有多么绝世的容颜,到了我这里,就得听我的,心气别太高,不然,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我敛眉恭顺道:“是,小蝶记住了。”
和小柔离开崔姑姑的房间,在回去的路上,小柔一直笑脸晴和,好像从来不记得刚才姑姑的责难。她沉稳不张扬、不惊不喜的性格让我更是喜欢。
在司乐监的日子,过的很是忙碌。每日卯时起床、亥时才能回到房中休息,中途不但要随时应付各宫主子提出的临时舞乐要求,还要抽空排练。崔姑姑面冷心也不热,总是板着脸,手上拿着一块薄戒,觉得谁练得不满意,啪地就打过去,惊得姑娘们一声尖叫,瞧见她的脸色,又不敢哭喊,忍着各种疼和疲累继续排练,往往一天下来,回到房中倒头便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领舞惊鸿锦绣,长的很美,风姿绰约,一股傲气显得不好亲近。我是新来的,除了小柔和同屋几个姐妹,其她人也不太搭理我,我本来就不喜欢与人多交往,乐得清清静静。崔姑没有让我参加她们的新舞曲,我便沦为打杂的小役,帮崔姑姑和她看得上的锦绣洗洗刷刷,跑腿递水。
这样过去了半月,我一直窝在我们所住的春和院中,半点去别处逛逛的机会也没有。因为心里惦记莫扬,又想着自己进宫的目的,便觉得甚为忧虑,心情也郁郁寡欢。小柔以为是我没得到姑姑的赏识,日日干着这么多的粗活,所以心情不佳,便常常劝我。她是个善良而没有心机的好女孩,见我愁眉不展很同情地对我说道:“小蝶,你不要灰心,你刚来,这段时间又不巧遇到太子生辰的事,等这段过去了,姑姑肯定会注意到你,给你机会的。”
虽然我很明白自己焦虑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不过为着她这番体贴的宽慰,我还是很感激。宫中不论宫女还是内廷其他司局的人,衣物用度一律统一配置发放。这日便是内务司发放衣料的日子。崔姑姑带着大家忙着排练,便指派我去内务司将春和院的衣料拿回来。
根据小柔细细描述,我这个不认路的路盲曲曲转转寻了一多半,最后还是成功地迷路了。
空阔的院落,中间一口大井,旁边整齐地排放着竹竿支架,架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和布料,一群短襦长裙的绿衣宫女三三两两地汲水、浣洗、舂捣、晾晒,浅笑、低语,一院风光。
我想这应该是浣衣监,想起小柔说内务司与浣衣监不太远,我便去打听方向。寻了一个看着比较面善的女孩,慢慢走过去,我正要开口问她内务司如何走,却突然被一阵尖利的喧闹惊得停住张了一半的嘴。
循着声音望去,却并没有见到喧闹的人,这些忙着干活的宫女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叫喊和喧哗,依旧平静漠然、有条不紊地忙乎着。
仔细听去,似乎是哪个房间后面传来的打骂声。有个妇人凄惨的叫喊,还有几声粗暴的叱骂和清脆的“啪啪”声,像是手掌打在脸上的耳光。
我侧耳听了下,却听不真切叫骂的内容。那低头捶搓一盆衣物的浅绿姑娘抬头,看见我后楞了一愣,然后又垂下头继续搓洗。
我碰了碰她的手臂,轻声问道:“这位姐姐,这是哪里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挨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你不是浣衣监的人?”
我急忙点头道:“嗯嗯,我是司乐监的,去内务司领东西,走错路了,正想问问姐姐怎么去呢?”
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道:“你往那边去,穿过花园,看见一座假山,后面有个门,过了那道门就是了。”
我感激地道了谢,没动,继续听着那吵闹声越来越大。
她奇怪地对我说道:“你不是要去内务司吗?”
我没忍住涌上心头的好奇和不忍,道:“姐姐,那……是怎么回事啊?听着有个姑姑的声音在哭,怎么没人管么?她犯了什么事要被打骂?”
她谨慎地看了看我,低声道:“你快走吧,那是我们浣衣监的薛主司在责罚梅姑姑,天天发生的事,没人管的。”仔细打量了我一下,从我的衣着判断了下身份,冷冷道:“看你的样子,是哪个司监的小宫女吧,别管闲事了,快走吧。”
很明白她的好意,凭我这个小小的身份,虽然是司乐监,比浣衣监高出一点地位,但是依然不足以对抗一监主司。虽然进宫的时间不长,但是据小柔介绍,在宫中能熬成一监主司的人,多少都有点关系,不是和哪个主子有交情,就是和那个主子的心腹有交情,轻易都是得罪不起的。
站起身,我叹口气往那宫女所指的方向慢慢走去。刚迈出几步,却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转身一看,原来从对面一处厢房的后面,突然跑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逃窜,踢翻了衣架、水盆水桶,后面还跟着一个壮硕的妇人,骂骂咧咧,手里拎着根棒子四处追赶。那妇人只管逃命,嘴里“啊啊啊”叫着,却似乎惊吓过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因了那妇人的突然惊动,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被水浇得湿滑肮脏。安静干活的一众宫女们都跳着躲避一旁。那疯妇人抓不住抵挡之物,只能围着院子不停转圈,后面追赶的人跟着,不停喝令她停下,可那疯妇人似乎没听见,依然不停奔跑。
疯妇人突然踩到一根木槌,脚下一滑,仰面就倒了下去。幸好她眼疾手快,顺手抓住了一个晾衣服的竹架才没有一头撞在地上。竹架顺着她手的力量,哗啦啦地倒了一地,衣服劈头盖脸地蒙住了她的身子。
不待她将自己全部从衣物中脱开,追赶的妇人已经撵上,一边高声叱骂着一边扬手就是一棒子打下去,正好打在那疯妇人的腰上,她疼的身子一抽,凄惨得叫了起来。躲避一旁的宫女们被这凄惨的呼喊都震得一抖,面露不忍,可似乎都很害怕这个主司,眼神闪避着不敢上前去劝告。
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幸好自己曾练过一点功夫,这时候正好能派上点用场。眼看那主司的下一棒就要砸在疯妇人的头上,我三步两步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主司的胳膊。在她愣神的空档,抢过了她高高举起的木棒。
那主司似乎没反应过来居然还有人敢抢她的东西,一时之间居然愣住了。那躺地上的疯妇人见状,忍着疼爬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再不撒手。
我被她拖着退了一步,便蹲下来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慰。她睁开浑浊迷茫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紧紧闭上了眼,手却仍旧不肯放开。我安抚地笑笑,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显然她的腰部受了伤,颤颤巍巍地有些站立不住,我腾出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她便靠在我的身上。
我瞪着那薛主司,质问道:“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打骂她?”
听得我这话,薛主司似乎回过神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了下身份后,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是谁?敢来管我们浣衣监的事。”
我声音里面依旧充满怒意,“别管我是谁,她这么大年纪了,无论她做错了什么,你这么打她都不应该,你下手这么狠,不怕将她打死了?”
薛主司冷冷道:“这是我们浣衣监的事,不用你多管闲事。你是哪个宫里的?看你的打扮,像司乐监的,跑我这浣衣监来干什么?”
我昂首相对,道:“我就是司乐监的舞姬,难道你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婆婆,就不该问一句吗?”
“问一句?”她突然仰天呵呵大笑几声,目露凶光道:“浣衣监我说了算,这疯婆子天天偷懒不干活,还敢顶嘴,我就是打死了她,也是正当的。我是主司,我有权利责罚我的宫人。”
我道:“她不过是个疯癫婆婆,做错了事,你骂几句就行了,这么打她,你也下得去手么?”
转头理了理她乱七八糟覆在面上的脏兮兮的头发,我温言道:“婆婆,你怎么样?”
那疯婆子看着我,突然老泪纵横,双手使劲摇摆,嘴里“啊啊啊”叫着,依然一句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瞧着她那样,突然明白了,她是个哑巴。
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我立起身对薛主司道:“主司,你说她顶嘴,她是个哑巴,她怎么顶嘴啊?”
她“哼”了一声,道:“哑巴怎么了?哑巴就不会顶嘴啊,我说她几句她就她啊啊啊乱叫,不干活还不能说几句,说了还扔东西,打几下就哭喊得跟死了爹娘一样,”突然停住,瞪着我道:“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哪来的滚回哪去?不然别怪我连你一块打。”
我盯着她寸步不让,“既然我看见了,就不可能让你再打她。”
她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身看见地上掉落的那根捣衣杵,弯腰拎了起来,扬着就冲我砸了下来。旁边一片惊呼,那疯癫老妇更是吓得使劲往我身上贴。心中庆幸自己练过几年拳脚剑术,虽然对付不了高手,可是应付这么个无功无路的妇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头一歪躲过去,我将疯癫老妇推到我身后,屈膝往前一扫,那妇人就跌了下去,手中的捣衣杵一松,掉在她的脚背上,砸得她抱着脚直呼,龇牙咧嘴得脸都变了形。
我抄起手中的木棒,往她跌落的地上一敲,响亮的声音将她一震,瑟缩着躲了一躲,眼里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我清冷地道:“主司,婆婆年纪大了,受不得你这样的打骂。就算她有错,你就看在她一把年纪的份上,饶了她这次吧。”
薛主司眼神幽恨地瞪着我,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我不会放过你的。”
“无妨!”我淡然一笑,道:“只是我很好奇,薛主司掌管浣衣监,原是担了重任的,可是今天却因为一个疯婆子坏了名声,若叫外面的人听了去,还以为薛主司是个多么嫉恨心胸狭窄的人。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连累薛主司的名声受损。啊,对了,我们司乐监现在正在排练舞曲,这事大喜事,可若排练的不够好,坏了各宫主子们的兴致。自然我们司乐监是要被惩罚治罪的,可若主子们知道,浣衣监的主司也要为此担点干系,不知道薛主司是否觉得划算啊?”
她面上阴晴闪烁了一下,道:“你以为,我会怕!”
“你当然不怕!”我道:“不过薛主司,你也看见了,我进宫之前,学了点武艺傍身,自小被家里人宠坏了,性子也不好,若薛主司觉得和我有缘,想时常见见,我也乐得奉陪。”
她冷漠道:“你叫什么?”
我缓缓道:“莫小蝶!”
这时,一直躲着看热闹的两个女孩过来圆场,扶着薛主司劝道:“姑姑,您大人大量,何必同那般低贱的人一般见识。索性不过一个哑巴婆子,理她做什么?今日也累了,我们扶您进去休息吧。”
薛主司心知今日在我这里是讨不了什么好了,乐得有人找个台阶,她便默默不语表示封许。那两位宫女便扶着她自去房中休息。
薛主司走了后,旁边的宫女们都散开来收拾地上的狼藉,我转身扶着疯癫妇人,想带她去房中检查一下伤势。早前的那个绿衣女子左顾右盼了一下,慢慢走到我旁边,好心提点我道:“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唉,谁不知道薛主司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自己以后要当心点。”弯腰去收拾地上的衣物,她又低低道:“梅姨住的房间隔壁,有伤药,你先带梅姨回房,我一会偷偷去拿了给你。”
我感激地会意一笑。扶着梅姨往她的房间里去。梅姨一路紧抱着我的胳膊,仰着脸朝我笑,脏污的脸上绽放出一缕淡淡的柔光。银白的头发被风吹拂,乱乱地飞扬。她不会说话,只是拿手比划指点路的方向。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