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住的地方在最后面的一间库房,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弃衣物布料和浣洗的盆盆桶桶,黑暗而潮湿,一股发霉的味道充刺着鼻子。
扶着她在那张狭窄低矮的床上躺下,拉过脏兮兮黑乎乎的一床被子帮她盖住半个身子,我替她检查了一下。她的腰上果然有棒子敲打的淤青,揉了揉,应该没伤到筋骨,我放了心。帮她掩衣的时候,瞧见她身上青青污污的新老淤青,我心里一酸,知道她必是经常被打骂了。都说王宫是天底下最富贵最奢华的地方,可谁能知道,这光鲜亮丽的背后,竟然还生活着这样一个可怜悲惨的人。
那女子果然守信用,过了一会便偷偷地溜了进来,递给我一瓶治疗淤青的伤药。我心下了然,梅姨身上的伤,必定是她暗地里偷偷帮忙治疗。梅姨见到她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使劲点头。那绿衣女子帮梅姨理着头发,又拿一块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污渍,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经过她的介绍,我才知道,这女子名唤碧云,浣衣监的一个小宫女。梅姨是个哑巴,平时有点疯癫,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大家都叫她梅癫子。这梅姨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还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可糊涂的时候就不行了,颠三倒四乱喊乱叫。有时候便会打乱了东西,或者不停主司的话,薛主司便觉得梅姨是故意捣乱,所以就会常常打她。梅姨又不会说话,被打了也没办法,她又可怜,无儿无女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挨着日子。
一边听一边感叹一回,梅癫子迷迷糊糊地听着我们说话,不是啊啊附和两声,在我为她揉搓伤处的时候,慢慢地睡着了。
碧云姑娘不敢久待,我想起自己的任务,也急忙出来,将梅姨拜托给她,小跑着冲到内务司。衣料很多,内务司用绳子捆了,我背在背上气喘吁吁地赶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崔姑姑对我的晚归很是不满,责问我去哪里疯玩去了。我不敢撒谎,便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和她说了一遍。她听完后,很难得的没有骂我,只是皱了皱眉道:“浣衣监的薛主司出了名的心胸狭窄报复心强,她又是讨好了秦昭容得来的这个位置,只怕不会轻易这么算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小柔对我的这番壮举却很是钦佩,她托着腮瞪着眼,一边痛恨薛主司的暴虐一边赞叹我的英雄侠义,简直羡慕到了极点。其她几个同屋姐妹却很不以为然,大约薛主司的那点偏执性格她们也有所耳闻,都对我的未来捏了把汗。我却不以为然,生死最大,我连生死都不怕了,还怕她报复么。只是想着梅癫子可怜,不知道还要受她多少打骂虐待,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和理由,能将她从浣衣监接出来就好了。
这样沉沉想了一夜,睡得便很不安稳,次日晨起,头晕乎乎的反应有些迟钝。按照我一向的惯例,凡是这样的情状,必定不是黄道吉日,必定是要有些事情发生的。
这日,正好是为了太子殿下生辰宴乐的第一支头彩舞花落谁家的选拔赛。大司成并几个掌事的姑姑排开阵势,将竞选的场地选在了司乐监的排练台。
不是所有的舞曲都能拿到这个台面上来参加选拔。之前,大司成已经勾连筛选过了,名字不对的、没有新意的、舞技不是一流的,通通被裁撤掉了。所以今日头筹选拔,不过就是三个舞曲而已。我们春和院崔姑姑上报的“凤朝阳”、棠凤院陈姑姑上报的“梨花春”、芙蓉院简姑姑上报的“凌波仙”,从名字上来看,都是喜庆欢乐的祝祷之舞。
台下密密麻麻地围满了看热闹的宫女内侍。事关太子生辰日和天家的颜面,小柔说,但凡王室宗亲,家里都自行养得有司乐舞姬,有些亲王侯爷家的舞姬乐师更是技艺精湛,这次王上阖宫宴请,宗亲都会来,若排的不好,就太丢王宫的面子了。所以,事情很重大,为了头筹舞,大司成快豁出命去了。
谁能胜出,是每个人关心的问题。所以围观的宫女内侍们都在小声议论猜测,说花落谁家的,都有,倒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情形。
我自然是打杂的身份,抱着一堆外衣随在春和院选手们的身后。锦绣是领舞,一袭彩衣,高高绾起的发髻上,凤凰发簪耀耀生辉。她依然是冷面冷眼,好看的眼睛空空洞洞如无一物。
荷风和泉鸣为舞曲配乐和音,小柔嗓音太过亮丽,不适合这个婉转雍容的舞曲,便和我一道打打杂。木槿碧螺自然是配舞,着水蓝色衣裙,外面罩着嫩黄色纱萝,不抢领舞的色彩,却又不至于太过素雅不适合生辰宴会的气氛。
排练台正前方一排提前搭好的看台,不过就是几张桌子几张椅子而已,上面摆了茶盏茶壶和几盘果品。桌子中间,一驾凤仪紫檀椅榻,端坐着个美貌夫人,珠光宝翠,彩色锦衣,华贵雍容。
小柔轻轻和我咬耳:看台上坐的大司成大司乐,内侍监掌管礼乐的高公公,和那个美貌夫人秦昭仪。秦昭仪是王上钦点协助王后娘娘治理后宫的人物,得宠又有实权,所有的人都很敬畏。
除了我,基本都是自幼长在宫中或来了宫中多年的老人,什么人物也见过了,什么场面也经历了,所以并没有战战兢兢紧张慌乱,秩序井然地入了场,拜见了昭仪夫人,三队选手各自寻了个靠近比赛场地的地方安置好。
第一支舞是陈姑姑辖下的舞队,芳茗是领舞。梨花春,梨花白如雪,生辰上不太好看,所以选了春这景致,桃花红的衣服上,绣着片片洁白梨花,晕染着一川山水的鹅绿水墨,衬托出一张娇媚精致的鹅蛋脸,煞是惊艳。
丝竹清音,悠扬清越地演绎春机盎然的复苏,确实美不胜收。小柔看得有些呆,她擅长的是歌喉,对舞曲领悟不深,便很羡慕,张大着嘴呼呼惊叹抽气。
我们春和院是最后一个出场的,崔姑姑表情严肃,眼神有些凌厉地叮嘱着大家,压力如乌云沉沉,锦绣似乎有点紧张,胸部不停起伏,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胭脂微微晕染。
姑姑让给锦绣补补妆,妆盒在小柔手中。小柔一心扑在台上的罗袖翻舞,万树梨花飞雪,没留神姑姑这会突然要妆盒,半晌未动。我也顾着看舞,和小柔一样忽略了崔姑姑有些气恼的声音。
旁边有谁捅了捅我们的胳膊,正巧崔姑姑飙高的一身大喊,我们身子一震。小柔惊得跳了跳,抱着手中的东西往崔姑姑的方向跨过去。我看的很清楚,她只是跨过去两步,没留神脚下谁的曳地长裙被她踩住了,脚底一滑,扑了过去。
刚刚好那么巧,她扑到的方向,站着抬袖擦脸的锦绣。锦绣被她一扑,“噗”地跌了下去,“唉哟”一声。每个人都惊呆了。还好我没站在排练台的侧面,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台上,所以看见的人不多,但是,大司成的耳朵还是被这声惊叫捕捉到了。她忽地转头,正好将这一幕收揽无余。
崔姑姑此刻不是震怒,她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得有些发怔。反应过来的几个人将锦绣扶了起来。小柔自知闯祸了,吓得脸色惨白,额头上沁出大粒的汗珠,咬着嘴唇,眼泪挂在眼中,眼见着就要马上掉下来。
崔姑姑瞪了她一眼,没说话。顾不上说话,她只不停地问锦绣:“锦绣,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锦绣紧蹙眉头,嘴里丝丝抽着气,活动了一下脚踝,龇牙咧嘴地倒抽口气,哭腔道:“好像脚脖子……扭了。”
此语一出,全都哗然。小柔更是腿一软,跌了下去,抱着锦绣的一只脚颤颤抚摸:“锦绣姐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将手中一抱衣物往荷风怀里一塞,荷风皱眉接了,没说话,傻呆呆地看着。
扶起小柔,我又半蹲下去查看锦绣的脚,掀起一点裙角,脚踝处有点点微红,揉了揉,没伤到筋骨,肌肉拉伤了。
舞者最忌讳肌肉拉伤,会影响跳舞时候心情,专注点不能集中在心无旁骛的话,跳好了也是没有灵魂的舞。小柔闯了祸,我思索着有没有办法快速恢复锦绣的心绪,让她继续参赛。
“出什么事了?”大司成已经移步过来,看见一群忙乱失措的人,沉声问道。
崔姑姑懊恼着,颤抖地简单说了下情况。震怒中,没有说的很明白具体是谁冲撞了锦绣。她目光往下,见我蹲在那抬着锦绣的一只脚,便以为是我。
她语气中含着一丝冰冷,“你……是那个……新来的?司乐监不是你玩耍泼赖的地方。”转向崔姑姑,道:“跳不了就只能取消资格,这样的顽劣奴才,你是怎么管教的?”
崔姑姑面如死灰,抖着牙齿道:“是,是我管教不够。我们能跳,锦绣的伤不碍事,可以跳。”看着锦绣,说的是反问句,语气中却俱是不容分辨的肯定和坚决:“是么?锦绣。”
锦绣含了泪光,动了动脚,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大司成哼了一声,说了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便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眼神扫过我的脸,凌厉而冷漠。
锦绣似乎扭得厉害,委屈痛苦,看样子是跳不了了。我暗暗叹气,可怜的小柔,要遭殃了。
崔姑姑扬起手,一个耳光响亮打在小柔脸上,恶道:“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刻我们大家辛苦了多久?你这小蹄子今日抽的什么风?你知道不知道,今日若不能得到头筹,我们便要永远矮她们棠凤院一头,以后司乐监所有的新曲目,我们都很难争取到先排的机会。今日若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剥了你的皮。”
小柔身子一颤,似乎已经预见道到了自己的结局,哭的脸上一片狼藉。
我不忍心看着小柔那般惊惧,替她求情道:“姑姑,小柔也不是故意的。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吧?”
崔姑姑没好气地看着我,嫌弃道:“你懂什么?平日只是练练舞,给各宫娘娘们解闷也就罢了,这是头筹选拔,一年也轮不上一次,她们几个领舞的都是最好的舞姬。我们这里除了锦绣,谁还能跳出这支舞的神韵。她们哪个敢去?”
大家在崔姑姑的眼光扫视中,都自觉往后一躲。
我柔声对锦绣道:“锦绣,你能坚持吗?”
锦绣本能地一缩,迟疑地摇了摇头。我了然,此时对她来说,不去比去划算。不去,罪不在她,小柔的意外造成,她还是那个厉害的惊鸿。参加也未必能拔得头筹,更何况这种状况,如果强行去了,跳不好,万一出了任何状况,别人都会说是她自己舞技不精。权衡利弊,聪明如她,自然不想去冒这个险。
崔姑姑绝望地惨白着脸,所有人都恨恨地盯着小柔。除了同屋的几个,还带着点同情和不忍。
我试探着对崔姑姑道:“姑姑,真的那么重要么?”
崔姑姑又是一股能杀人的眼光刺过来,“你懂什么?不重要的话,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那台上跳舞的人又是在干什么?”
我默然。自小我便不把什么输赢名利的,放在心上,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可我没有办法见到弱者受苦,蕊珠说的,我是个没心没肺还同情心泛滥的笨蛋。这个时候,我这个笨蛋性格又开始作祟了。
咬了咬牙,我对崔姑姑道:“姑姑,如果能拔了头筹,您能饶了小柔吗?”
崔姑姑一脸不耐烦,“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她觉得,参赛的可能都没有了,宽恕不宽恕这样的话实在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我很坚持,“若有机会呢?”
每个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小柔拉了拉我的衣袖,摇头让我不要趟这个浑水。我淡淡一笑,视若无睹,依然直视着崔姑姑的眼睛。
崔姑姑颓废地叹口气,敷衍道:“你要真有办法拔了头筹,我就饶了她。我还奖励她。”
“此话当真!”见崔姑姑烦躁地随意点了点头,我也不理会她目前的心情是否不信任和敷衍,只管道:“听木槿说过,这样的选拔赛,参赛组若有更好的创意,临时更换舞曲也是有的,对吗?”
“嗯,”她点头道:“确实有这个先例,五年前王上大寿头筹舞选拔,棠凤院就临时换过舞目。只是我们不可能,一则我们没有编排其它的舞曲,二则我们春和院,除了锦绣,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略一沉吟,那边已经有人来催促我们该上场了。我看了看小柔可怜兮兮的样子,下定决心道:“我愿意一试,请崔姑姑更换舞曲《鸣里凰》。”
每个人的眼睛都含满了猜疑和嘲笑。小柔更是瞪大双眼,似乎重新认识我一般。
崔姑姑蓦然抬头,不信任地道:“你?”
我目光热切,道:“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参加和参加,可能都是输。可是姑姑,平白弃权,总是更惹人笑话一点,姑姑不如赌一把,让我试试。反正我是新人,跳不好也不丢姑姑和春和院的面子,可万一跳好了,不是为我们春和院挣回了面子么?小蝶自幼也学了一点舞蹈,姑姑就让我试试吧。只要姑姑记得,若我侥幸赢了,免了责罚小柔就是。”
崔姑姑恍然大悟道:“是了,记得小应子说你是王上钦点过来的流风,想来应该有些本事,我就当赌一把了。”
她转身跑去台前,和大司成还有秦昭仪私语了一会,终于如释重负地抬头冲我们这边笑了笑。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可我知道,这只是似乎而已。除了我,估计所有人都如巨石压顶,心中一片凄凉。
《鸣里凰》舞,记忆中的前世之舞。仿若是梦里,又仿若是前世,我总是跳着这一支舞,体态婀娜,脚步轻盈,顾盼流风。广袖舒展中,云烟环绕,蝴蝶翩翩,仙袂渺渺。眼波流转曼妙风光,腰肢灵动弱柳情怀。一曲竹笛足矣,清雅幽宁中,绽放富贵华丽的云霞,踩踏仙风祥云,不似一般的祝祷舞曲那般喧闹富丽,却别有一番醉人心魄的气度风华。
翩翩中,我似乎看见莫扬白衣飘飘,一管湘妃竹笛,潇洒恣意,俊朗如一缕入户清风。
我赢了,这个结果并不让我意外。自小我便有这方面的绝对自信。只是,我赢与不赢,于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喜悦。我只是想帮帮小柔,感谢她在我初入司乐监时的照顾,她说“我们是姐妹,什么事都要一起担的”,这事,我替她担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脸色是什么样,只知道崔姑姑笑的花枝乱颤,亲自挪了个房间将我搬离出来,理由是大宴之前不得有任何闪失。可我不想一个人,于是崔姑姑勉强同意将小柔也一并挪了进来。
小柔有些喜不自胜,她没想到自己无意闯了大祸,居然还因祸得福了。兴奋地一个晚上没睡,躺在旁边床上,除了感激就是告诉我当时每个人的表情。
锦绣自然是失望和失落的,虽然不是她的错,但是这个头筹舞本来可能属于她,现在崔姑姑的一腔心思全在我身上了,她更是落寞;
春和院的人自然三分之一惊喜三分之一嫉妒三分之一迷惑,似乎觉得还在做梦,突然间春和院来了个默默无闻的打杂工,突然间这个打杂工居然一曲舞冠压全场;
大司马据说惊得下巴差点掉了;
秦昭仪也是凝眉半晌,脸上有些捉摸不透的神色;
其她宫女和内侍自然都是轰动了,喝彩欢呼不断,淹没了小柔她们的尖叫;
我出名了。小柔说我出名不仅仅是拔了头筹,还有我跳舞的时候会有淡淡的紫荆花香,御花园的蝴蝶似乎都飞了过来,围绕着我翩翩起舞,壮观炫丽,太美了,她本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说不出更多的形容词,只会念叨这一句。
本想低调地隐藏这里,低调地查查轩辕剑和莫扬的冤屈,没想到被逼出了名,我其实有些懊恼和茫然。面上淡淡浅笑应付大家的祝贺和恭维,心里却隐隐有些凝重。听说,每年太子生辰,必不可少的嘉宾一定是慕大将军府的少将军。那么那天,我是不是可以蒙面出现呢。不知道合阳郡主是否已经告诉他我进宫的事,他会想什么?或许那天参加太子生辰宴,他并不会多注意宫中的一支舞和一个舞姬,我如果在蒙上脸,便可以不引人注意了。还有王上,我自请来做个舞姬,他本已经很震怒,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天家富贵和王上荣宠,见到我,会不会觉得我口是心非,故意出众去博得他的注意。
想了好久,想不明白,我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敏感。心里有些痛恨自己。掐着手指,疼的眉头一皱。娘亲常说万事随缘,一切都是一个顺其自然为上乘妙境。此时此刻,我深谙娘亲的聪慧和了悟,既来之则安之吧。人说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乃真君子也。我不是君子,可泰山也没有崩于前,不过一支舞而已,何必自己吓自己,先乱了阵脚。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自入了宫,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时时小心翼翼,不是我的作风。叹了口气,辗转反侧一夜,又是浅浅睡眠。次日起来,连着两日没有睡好,眼睛便有些肿胀,眼底浮着一层烟气,面色晦暗。
对着镜子理了半天的妆容,看着镜子里那个略显憔悴的人,甚为不满意。莫扬说,我无论如何,也是天下第一的美女。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和逗我开心,我依然喜欢听他那么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会促狭地弯起笑意,有点暧昧的温暖和煦。不在他现在,是不是会含着这样的目光对合阳郡主说同样的话。心里一抽一抽,抬手簪头发的手便抖了抖。
小柔及时捉住了我的手,一张安静温柔的瓜子脸出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她接过那支蝴蝶步摇,凝目注视,流泉嗓音缓缓赞道:“这支步摇真好看,是宫外买的么?”
我目光幽幽注视着镜子里的那只手和手上的步摇,淡淡颌首表示回答。
小柔浅浅笑着,帮我将步摇簪上发髻,凝视着镜子里的人道:“小蝶,你长的真好看。我入宫这么多年,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
谦和笑了,道:“红颜多薄命,要那么好看作什么?平平淡淡地也很好,再说,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看。”
小柔不以为然地道:“你不懂,小蝶,这宫中由来就是个看脸的地方。我们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出不去,只能老死宫中,得脸些就能混个名位,不得脸,最后唱不动跳不动了,只能孤独落魄到死。”
脑海中浮现出梅姨的样子,我唏嘘想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这两日顾着比赛的事,结束后又反而没有什么自由,我还没去看看梅姨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的伤势如何了。今天是例行休息的日子,我应该没有什么事,思忖着要找个理由偷偷溜过去看一眼梅姨。如果那个薛主司又为难她的话,我少不得要想个长久的完全之策来才行。
用过早膳,我信步出了新的住处,闲散地沿着长廊观赏一水的月季花。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花卉,好养耐久,生命力顽强持续,且月月盛开,花朵繁复盛大,如同牡丹般雍容富贵。宫中很多地方都种着,大部分都是红色,亦有白色。我今日看的这个,却是黄色。青茎长蔓,灌丛深衍着绿油油的气息,顶着团团柔媚浓艳的鹅金光芒,浅浅的黄,透着饱满的光亮,滑润水泽。
娘亲说黄色月季花表示深深的歉意。在元州的时候,我常常希望能得到一盆黄色的月季花,可家中和乡野中,除了红色就是白色,很少能看到如此明黄鲜亮的月季花。现在终于看到了黄色的月季,我却想不起来当初渴望的初心来。仿佛是因为做错了事,希望用花的语言告诉莫扬我的歉意。
从小到大,我都是很谦和很柔顺的女子。和善,这是蕊珠对我的评价。对谁都很和善,除了莫扬。我在他面前,总是刁蛮任性又完全不讲道理,譬如明明是正确的事,我就喜欢拧着来,哪怕拧着会错,会承担后果,我依然乐此不疲,因为知道,无论我多么拧着来,莫扬也不会怪罪我。所以我从来也没和他说过一句道歉的话,我觉得,欺负他就是一种习惯,是很自然且正确的事,反正他也很受用。只有一次,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次,我似乎因为他对辛提子道长的执着,我扔过他什么心爱之物。一般来说,他对身外之物看的很是清淡,那次却意外地变了脸色,眉峰攒集一团阴云,沉沉压住他好看的眼睛,嘴唇咬得铁青,一言不发地离开。是什么呢?我凝目一团鹅黄,努力搜索久远的记忆。似乎是一管竹笛,记忆有点模糊,只知道那是他异常真爱的东西。虽然两天后他就没再计较这个事,我却因此纠结了很久,嘴上发狠没给他道歉,却托蕊珠到处给我找黄色月季。我想送他一盆黄色月季表示道歉,可惜,寻了那么久都没有寻到。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却没有机会送他了。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