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发现今日天气没有昨日那么晴朗,阴沉沉地笼罩着远方山水田野。这是官道,平坦顺畅,路面被来往的车流人流和马流踩踏得很是夯实平整。路旁没有多少村庄,人烟都远离路边,隐藏在树木沃野之中。深秋落叶,大部分的树枝已经光秃裸露,所以一路行去,略显空旷高爽。
天气阴沉便更觉得干冷。我坐在车中,拥着暖和厚实的大氅。陶陶知心知意地给我灌了个热羊皮水袋,此刻温度还好,拢在手中暖暖的很是舒服。
莫扬今日和幽冥左史骑马跟随,我知道他不放心,一刻钟前我撩开帘子看了看,见他神情紧绷,眉头紧锁,便知道定然是在细心留神周围的动静,以防昨日那样的事再次发生时猝不及防。
陶陶沉默了一会,我闭着眼都能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梭巡。半晌后,我终于忍不住,依旧闭着眼低声道:“你今日是有什么话,这么迟疑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吧!”
陶陶咳了一身,往我身边靠了靠,“小姐,陶陶觉得,你这次上京似乎不那么高兴,你,想见少将军吗?”
我眉头皱了皱,叹了口气道:“见他做什么?他已经不是当初我们认识的那个少将军了,他变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上次公子出事,小姐去求少将军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和以前不太一样,只是当时觉得,他虽然是少将军,可公子的事毕竟是王上钦定的,他也有许多无奈,便也没多想。后来公子回来,少将军和公子也有交往,奴婢笨,也没看出更多的来。不过合阳郡主说他突然主动要娶郡主,我就知道他是真的不一样了。以前他那么喜欢小姐,就算是大将军和大将军夫人逼迫也没有妥协,可小姐一进了宫,他怎么就要娶郡主呢。”陶陶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是不忿,眸光中也透出点点埋怨,“小姐不想见他,也实属正常。还是我们公子好,对小姐最体贴如一了。”
我睁开眼白了她一眼,“我和莫扬自小一起长大,兄长表里如一,又认死理,和少将军本来不同。”
陶陶露出一抹笑,“奴婢也觉得公子最好了,公子最喜欢小姐,奴婢都看的看出来。以前郡主那般巴巴地贴着公子,公子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公子心里,就小姐一个人。”
我凝目看着她:“陶陶,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感觉你今日话里有话呢?”
陶陶低了头,双手摆弄着一角衣衫,嗫嚅半天才低低说道:“小姐,其实,其实奴婢都知道了,公子,公子不是老爷夫人的亲生孩子,公子和小姐,不是亲的兄妹。”
陶陶日夜跟在我们身边,虽然我们从未公开说过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她聪明伶俐,看出来一点端倪也不足为奇。但这事一来关乎二十多年前的一桩灭门惨案,二来传到好事者耳朵里,恐怕惹来是非,所以我们对于这件事,一直是顺其自然不说不提。陶陶就算看出来什么,只要她不提,我们自然也是闭口不谈。安叔是莫扬最信任的人,知道此事轻重,肯定不会多一个字漏出去。
我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嗯,你既然知道了,也好。但是公子的身世,毕竟还关系到很多其它事情,我们没有公开地说出来,也是这个道理。你聪明伶俐,知道也很正常,只是不要出去瞎传就行。”
陶陶郑重其事地举起右手做发誓状:“小姐放心,陶陶明白轻重!”放下手俏皮地笑了笑,“小姐,汶庄主喜欢郡主,郡主现在也喜欢他了,你知道吗?”
我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这个小脑瓜子,整天都琢磨什么呢?怎么了?是不是你也想嫁人了呢?”
陶陶摸了摸被我敲过的脑袋,嘟着嘴道:“哪有?小姐,我可是一片好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你什么好心?”
陶陶凑过来神秘地朝马车外面呶了呶嘴:“小姐装疯卖傻,陶陶不说了!”
我垂下眼皮,掩住心中莫名冒出来的一点火星,这点火星是炙热的,喜悦的,令人神清气爽的。虽然我心中早已明了,莫扬也不止一次含蓄地表露心迹,然而终究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这个人,一向还有些后知后觉,尤其对于感情之事,更是反应迟钝。如今从第三者的口中说出来,却不知为何骤然在我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这涟漪慢慢漾开,荡起来的点点水花如同冬日里的洒下的那抹阳光,让人温暖又舒服。
这个心思,我悟得有些晚了。
他为了我不惜开罪至高无上的王上,拒绝炙手可热别人攀也攀不上的大将军府小姐联姻,最后被人陷害入了天牢。我第一次觉得,他于我的意义,其实远远大于兄长的范畴,便是那个下雨的日子,合阳郡主告诉我他入了天牢,我骤然感觉揪心的恐惧和心痛。那时候我便知道,莫扬于我,是不同于别人的。
为了让他平安坚强地活下去,我对他说:“小蝶此生都是扬哥哥的。”
那个时候的话,我自己也知道只是句话而已。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可能离开王宫。我的一生,也只是口头上的一生而已。
在宫中,我虽困顿,屡屡涉险,可是心中却始终坚持一个信念:莫扬,他正好好地活在王宫之外。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那些日日夜夜,我很少想起少将军。虽然合阳来看我的时候,提及到他时不免唏嘘,我却岿然不动,从最初的丝丝涟漪,到后来的古井无波。即便我的梦境中,也常常出现少将军的影子,那影子,也会让我的心口骤然生疼。
可我的梦境中,也出现莫扬的身影,他俊武洒脱,眼神柔和,骑着一匹快马,带着我驰骋风光。
再后来,我出了宫,经历了家中变故,莫扬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心中唯一的依靠。
那晚从酒坛中启出玄珠的时候,那一缕幽光刺向我,令我灵台清明,心神朗阔,情思深远。我突然感觉到肩上的蝴蝶胎记隐隐振翅,如脱缰的野马般急欲飞离我的身体。我的心口也隐隐地疼痛,似乎和这颗玄珠有着某种联系。
无论这种联系是什么,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太好的联系。
所以这些感受,我并未和莫扬提过一句。
我只觉得,也许真如静云师太所言,我这一生也就短短二十年,之后如何,看天意造化吧。这是我前世带来的劫数,也是我今生该受的劫难。
前世,如果真有前世,我到底做了什么?少将军、莫扬,难道也是我前世的债吗?若真如蕊珠所说,我们今生的梦,都是前世未了的债,那这个债,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无论是谁欠了谁的,今生前世,我都不会将他们混淆。这一次咸城之行,若凶多吉少,那我希望,莫扬能逢凶化吉。我和少将军的前尘往事,便只是前尘往事而已。
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并不容易。发现自己喜欢上莫扬,其实更不容易。我们自小就在一处,作为兄长时,他呵护疼爱我,我习以为常。知道他不是兄长时,他怜惜保护我,我依然习以为常。突然发现这一切不寻常了,我还是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尤其从陶陶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感觉很甜蜜,很幸福。自以为是掩饰住了脸色泛起的淡淡红晕,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外面跟着的人。这一看,我却吃了一惊。
莫扬并不在马车旁,只有幽冥左史面无表情地骑马跟着,见我望出去,便矜持地颌首点了点头,很快便有转头警觉地看向四周。
有了幽冥左史在旁,那些想要袭击我们的人,也有了更多的顾忌。然而,莫扬呢?一会子功夫没注意,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低声唤安叔:“安叔,怎么不见公子?”
安叔利落地一甩马鞭,速度慢了下来,他扭头对我道:“小姐问公子么?公子就在后面,估摸着被那几个人绊住了,一会就回来了。”
“什么?”我没听清,“谁把公子绊住了,是又遇到来抢玄珠的人了么?”说完,我使劲敲了敲车厢,叫道:“安叔,停车,快停车!”
安叔应了声,将马车停了下来。我着急地跳下马车,手搭着眉骨往后望了望,一片清净,此时路上,除了我们,连个行路的人都没有。
幽冥左史骑马快走几步。跳下马后,也随着我的目光望了望,很了悟地点头道:“姑娘是在想莫公子怎么不见么?”
陶陶也从马车里面钻了出来,抢在我前面有些茫然地道:“公子去哪里了?”
她问的,也是我想问的,于是便没再开口,只是询问地看向幽冥左史。
安叔握着马鞭过来,说得极为轻松极为风轻云淡,“小姐不必担心,刚才那边树林里有埋伏,公子不想惊动小姐,独自在后面去处理了。”
我瞠目结舌地张着嘴,吸了口气,“你是说,公子一个人去对付那些人了?有多少人?公子会不会有危险?”
幽冥左史脸色平静开解我道:“莫姑娘不用担心,我们九黎山庄的人就在附近,莫公子但凡有一点危险,他们立即会出手。”
安叔也点头道:“公子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
我还是不放心,抬眼看了看天,临近正午了,“汶左史,我们这里有安叔就可以了,你去帮兄长吧!”
幽冥左史沉吟了下,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见两旁树木萧瑟,空旷得一目了然,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这才点头上马回去帮莫扬。
安叔依然平静地道:“小姐,公子早上就吩咐了,今日无论遇到什么状况,我和幽冥左史都要保护小姐的安全。”
我扯了扯衣襟,寒风四起,虽然没有穿透我厚厚的衣衫,脖子那却露出一截缝隙,风灌进去感觉冰冷刺骨。陶陶见我没有回马车的意思,急忙将我的围领紧了紧,系上带子。
不大一会,后面想起铿锵有力的马蹄声。两骑人马渐行渐近,莫扬和幽冥左史一前一后飞驰过来。
见我站在车下,莫扬跳下马来首先眉头便是一皱:“你在马车下面做什么?”
安叔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小姐担心公子,不肯回马车上去,没见到公子回来,也不让我往前走了。”
莫扬凝目看着我,眼里闪烁着点点亮光:“你这个傻丫头,我的武功你还信不过么?”
我委屈地扁了扁嘴,“还是为了玄珠么?这次是谁的人,可有问出来?”
莫扬收起眼中的柔情温和,透出股寒意来,“无论是谁的人,他们都别想活着回去。”
我不解道:“他们的嘴这样紧,我们依然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指使的,是否和家中的案子有关啊?”
左史在一旁冷森森道:“莫姑娘别急,等这些小鱼都死光了,大鱼自然就出来了。他们派出的人越来越强,便知道他们都着急呢。等着吧,最后那条鱼,一定会出现的!”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