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扬去见慕歆的时候，只有安叔陪着。有了上次的冷箭教训，我不放心。莫封在府中陪我，说莫扬这次去肯定不会有事，幽冥左右使都在附近待命。
我略略放了心，心烦意燥地整理一罐梅花。这束早梅是莫封带来的，说是知道我喜欢，特意寻了许久才寻到的。我默默地将干瘦遒劲的枝条摆出一个样式，手指轻轻抚着点缀在上面的花朵和一些还未开放的花苞，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王宫中的允梅馆，心里更是落寞。
莫封在一旁悠闲地喝茶下棋。莫扬不在，他独自一人分饰两角，手里拈着一枚棋子，拧着眉毛出神。我不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那局棋似乎有些熟悉，过去拨弄了一下。
莫封笑着捉住我的手：“小蝶还是那样，每次我们下棋都会捣乱。”
我扮个鬼脸，不服气道：“我哪里捣乱的，你这个棋局明明就应该是这样走的，我见莫扬这般走过。”
“那莫扬的棋艺还真是不敢恭维了，哈哈，他竟然也下这样的臭棋么？”
我嘟着嘴坐过去，“郡主的棋下得好，封哥哥可能赢得了她？”
莫封若无其事地落下一个子，“小蝶，你可知道自己的心？”
“啊……”我愣了愣，手中刚拿起的一颗棋子清脆地落了下去，“封哥哥这是何意？”
莫封笑了笑，弯腰捡起滚落在他脚边的棋子，“你与莫扬并非亲生兄妹，你可知道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惦念的人只有你，小蝶，你心里到底作何想法？”
自小与莫扬一处长大，我早已习惯了他的照顾和呵护，也深知他的心思，可我每年生辰之日的那个顽疾，却是我无法逃避无法忘却的困扰。我不想耽误莫扬一生，也不想突然有一日我真的应了静云师太那句话，过不去二十岁的坎，留他一人在世白白悲伤。与其如此，还不如从现在起就不要让他有何希望，本以为他能和合阳郡主在一起，便也能多个开解的人，可谁想到世事变幻，合阳郡主竟然喜欢上了莫封。我以前还想着若能从宫中出来，便回元洲陪着爹娘，一生就这样过了，又怎能想到爹娘也早早离我而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我深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生来让爹娘还有莫扬担惊受怕，如今我真的不愿意再让莫扬为我受苦。
莫封似乎看出我内心的彷徨和凄凉，探过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意：“小蝶，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的病？”
我咬着唇，话说的很低沉：“我现在只希望你和莫扬都能早早办成这些事，平安康泰抽身出来。你，依然是做你的九黎山庄的庄主，莫扬，若他不愿意经营莫府产业，也去你九黎山庄一处，和你作伴也好！你们再不要卷入这些纷争危险之中，我，我就放心了！”
莫封皱了皱眉，叹口气道：“小蝶，江湖纷争不是我们说逃避就可以避开的。这你实在不必担心，我们九黎山庄能在江湖中存在几千年，自然有我们坚实的根基，有九黎山庄在，莫扬也不会是独自一人面对，你别老是想着我们，也多想想自己。”
我苦笑道：“我自己？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我有封哥哥，还有莫扬的疼爱和关心，已经很知足了！”
莫封沉默了半晌，突然幽幽一叹：“我们九黎山庄自成立以来，一直守护玄珠，都说是为了等候玄珠主人的归来，可两千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在哪里？何时才会归来？有时候我也在想，到底老祖宗的那个传说是真是假？玄珠是上古神物，它的主人到底是谁？两千年了，他还在不在？若爹娘还在，一定能知道更多。以前都是新一任庄主接任的时候，上一任庄主才会把这个玄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到我这里，却只知道这么多，其它什么都不知道，小蝶，你说我是不是该很颓丧？”
“庄中没有其它任何文字记载吗？”我觉得如此重大之事，不可能没有一丝蛛丝马迹的文字记载，“或者藏在哪里，你们都没找到？”
“还记得我说去洛城寻到一幅画和一卷文字吗？”莫封陷入回忆，“那上面说玄珠出世，需蝴蝶仙子转世。”
我嗯了下，记得在王宫中曾听合阳郡主提过此事，那个唾沫横飞说自己见过转世的蝴蝶仙子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出何处得见，便当场一命呜呼！
莫封奇怪地看了看我，神秘地笑了笑：“那个人，是我杀的。”
我愕然抬头，撞上他一双清冷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他？”
莫封冷冷道：“他虽不是作恶之人，可我也不得不杀他。小蝶，我再不是那个元州的懵懂少年，我可是天下第一神秘之庄九黎山庄的庄主。”
莫封的眼神有些可怕，我觉得很陌生，“你是怕他说出来，自己见过的那个人，就是我么？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家中飞来了成千上万只蝴蝶？”
我深觉得这流言很无稽，“自小我都不能随意出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多少人都觉得我是妖孽，呵呵，现在不说我是妖孽了，是神仙了么？”
莫封深深凝视着我，“小蝶，其实我和莫扬觉得，你，可能就是那个玄珠的主人。你是不是蝴蝶仙转世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觉得，你可能就是玄珠的主人。”
我错愕地看了看他，愣了半晌，然后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封哥哥，你也来和我开玩笑么？若我是玄珠的主人，为何玄珠在紫荆树下埋了快二十年，我却没有感应？玄珠找到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如何就认定我是它的主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封沉吟了下，道：“可小蝶，你从小就做的那些梦，你肩膀上的蝴蝶胎记，还有你见到玄珠的时候，你的心痛病，这些难道不正好说明，你和玄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我哑然失笑：“那么，我要一颗玄珠做什么？我没有任何关于玄珠的记忆，我也不认为我有前世，封哥哥，我只是小蝶，莫家的小蝶，一个平凡的女子而已。”
莫封道：“现在我们也不知道玄珠和你到底有何关系？不过，莫扬现在很担心，他担心会有变故，小蝶，你可知道，他有多害怕。上次因为他大意，让你进了宫，我将他带出咸城，他醒来后，一天也不肯在九黎山庄呆下去，自责得要死。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他那么意气风发高傲不羁的人，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秋水山庄的少主人，和你本不是亲兄妹。呵呵，小蝶，他的心里，从记事起就没有装过别人。”莫封说完，低头沉默许久，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与他相比，我真是差得远了。”
我没听清莫封最后一句低语，“封哥哥说什么？”
莫封摇了摇头，“无论你和玄珠是什么关系，我们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小蝶你放心，妙一师伯一定能找到办法治你的病！至于静云师太说的那些话，不信也罢！”
我深知莫封是在安慰我，也不挑破，淡然笑着点头应承了，心里却总觉得空空落落的有些凄惶。算起来，生辰之日不过几个月光景，转眼即到，可现今一切似乎都还不明朗，我那个坎，那个劫，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显露出来，这都是个未知数。我想，每年生辰之心痛病，近几年却也见好，因莫扬静心帮我调理着，也以为年年都那般痛法，我也习惯了，忍耐力大大提升，是以也没觉着如何。
但不知二十岁生辰那日的痛，是不是我可以承受之痛。
近日我尤其恍惚，总觉得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莫小蝶，元州莫白之的女儿，憨傻快乐，另外一个却不是这样，仿若是脱离了我的身体的另一种游离。那个女子眉宇间露着忧郁，总是在我的体内低语，可她到底低语些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这样的情景，梦里居多。最真实最凄惶的一次，是这日午后的一个梦。
莫封与我说了那些话后，我们相对无言枯坐了好一会，莫扬还没回来。我有些着急，莫封倒是一派轻松闲在的样子，让陶陶给他找了还好些干果来配茶水。陶陶择了些上好的果脯端上来，见我坐在桌旁盯着一页书发呆，便建议我去书房那张软榻上躺躺。
我正有些犯迷糊，便从善如流地应了，选个舒服的姿势侧躺上去，拖过莫扬的一件厚实大氅裹住自己脖子以下部分，骤然感觉很是温暖，暖和的让我有些疲倦。
莫封乐呵呵地看着我，扔一颗果脯，喝一口茶，“你先眯眼打个盹，等你醒来莫扬就回来了，晚上我们去看花灯。”
我刚迷了眼，没有回答。陶陶走到门边，听见这话突然转身兴奋地叫了起来：“庄主说的可当真，晚上哪有花灯看？”
我睁开一条缝觑了一眼，“一听有玩的，陶陶就兴奋。”
“唉呀……”陶陶叫着：“小姐，去散散心嘛，你天天闷在家里，也会闷坏的！”
我呵呵笑道：“看看，明明是自己想去，话说出来处处是为我打算！陶陶越来越精明了！”
莫封看了眼陶陶：“陶陶，等这些事处理完了，我给你寻个好夫婿，我们九黎山庄有的是铮铮男儿！”
我抿嘴道：“该，现世报！”
陶陶一跺脚，转身跑了，“你们都欺负我，不理你们！不知好人心！”
莫封起身去翻莫扬书桌上的那些字画，我眯着眼打盹，眯着眯着，就发现自己有些异样。
这番异样来自我觉得自己并非做梦的真实感。陶陶来来回回进房中两次，轻手轻脚恐怕打扰了我。莫封斜坐着，抬起一条腿支撑自己拿着茶杯的左手，右手捻着一枚棋子撑额盯着桌上的棋盘，脸色沉峻严肃，似在苦苦思索。
我心里暗笑了笑，他这样的坐派，是自小和莫扬就习惯的，如今做了天下第一神秘大庄的庄主，还是不改所好。
然而我这笑还未洇出脸颊便僵住了。因为我看见房中本来不甚明亮的日光，突然变得异常璀璨光明，旖旎着五色光辉。这片灿烂光彩中，那个梦里出现过千百遍的五彩鸟一脸温柔明媚的笑靥，柔和地看着我。我转头看了看莫封，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浑然未觉房中多了只五彩鸟。
五彩鸟一双美丽缤纷的翅膀扑闪了几下，慢慢落到地上，然后化作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仙气缭绕，香氛迷人。
她幽幽地看着我，轻声笑了笑，“珠珠，你还在蒙昧之中么？那些前尘往事，你还没想起来么？”
房中除了莫封就剩下我，我眨眨眼，不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我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乏力，似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却含了些伤怀，过来拉着我的手道：“来，我带你去！”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很是亲切和善，仿若认识了几千年，晓得她不会伤害我，便任由她拉着我的手。我感觉身体离了软榻，离了地面，轻盈地与她一起飞升上天。
低下头，可见莫府的屋顶，院里的榕树和那张竹榻，再然后便是咸城的青瓦红墙，市井街道。我小的时候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能飞，在梦里，轻盈的在天地间漫舞。这样的场景梦过多次，我想自己应当又是做梦了。
只是今日这梦，却梦得尤为真实。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