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刚吃完粥,陶陶伺候我梳洗一番。自王宫出来后,我一直处于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几日未曾好好梳洗。陶陶每日拿热面巾为我擦拭,毕竟不是很舒适。现在有了精神,又吃了一碗粥,力气恢复了不少,便开始觉得浑身凝滞难受。陶陶拗不过我,只能和安叔一起搬进来一大桶滚烫的热水。
陶陶在水里撒了一大包药草,据说也是公子吩咐,若我果真要沐浴,便一定要将药草放在沐浴汤里。虽然我不喜欢那股浓浓的药草味,但是陶陶坚持不撒药草就不让我洗浴,也只得依从了。在热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洗浴干净了,换上陶陶准备的全套新衣,陶陶又将银狐斗篷大氅给我裹上,立即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
闲步在莫宅转了一圈,一切依旧,唯那些青葱树木落了叶子,枝条干枯遒劲直指长空,无言提示着时光已然流逝,让我陡然生出一些沧桑和悲怆来,在廊下默立了好一会,呆傻了好一会。
阴天,没有落日余晖,半空沉沉压着灰色的烟霾,天色暗淡而了然无趣。一紫一黄两团影子轻盈飘近,给我暗沉的眼睛平添了几分色彩。
扑得近了,才看清是两个俏丽青春的女子。青紫色斗篷裹着的璧人脚步踉跄跌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腰身。浅黄色披风的女子跟着后面,伸出手捞了一把,抓了个空,趔趄一下站住,拧眉地看着我们两个差点滚做一团的狼狈样子。
紫芝的声音轻飘飘传来:“郡主,你慢点……莫姑娘好!”
努力站稳脚跟,扶着郡主的胳膊,我喘了口气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出何事了呢?”
合阳郡主将头上的斗篷帽掀到后面,因有些急躁,发髻乱了一点,耳鬓垂了几缕发丝下来,本来鹅蛋形的脸庞显得有些尖细,嘴唇抿成一条缝,皱着眉头,眼角下垂,一副疲倦的样子。
“小蝶,你总算醒了。”她吞了口气,反手抓住我的手臂,本来被我裹得严实的银狐大氅开了一道缝,漏进来丝丝寒气:“你终于醒了。那日我听闻你被王后召见,就知道肯定有事,幸好我兄长随王上侍驾在行宫,我才能叫府里的人去传信。果然被我猜中了,果然就有事,幸好王上及时赶到,否则,你还真的危险了。”
王上去行宫修养,本来没有那么早回宫,原来是合阳郡主去报了信,王上才提前回了王宫,特意救下了我。我心中一热,想不到自己如此平凡的人,竟然三番几次得到郡主和王上的救助,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
紧紧抱了下合阳郡主,我感激地道:“原来是郡主通风报信才救了我,郡主已经救我好几次了,我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你了?”
合阳郡主拖着我的手往里面走,一边说道:“小蝶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初莫公子与我素不相识也仗义相助,如今我们说了是好姐妹,我救你是应当应分的。你要这么说,可是叫我生气了。”
我舌头抵住上颌吸了口气,未到深冬,天气已经很冷了,是不同于元州那般潮湿的干冷,呼口气,便能看见淡淡的雾气。陶陶从屋里出来,不知道收拾了什么,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竹篓,看见我们几个站在风口上,急忙大声嚷道:“小姐,外面那么冷,你怎么还在外面……郡主,我们小姐极为怕冷,身体又没好,你们快进屋来吧。”
陶陶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竹篓放在屋子一角,顺手掀开盖子,一股暖暖的热气浮起来,我才发现,原来竹篓里面是个火盆。陶陶将火盆从竹篓里移出来,陶制火盆闪烁着明艳的红光。
“小姐,你们坐这边来,我拢了火盆,你先烤烤火。”
紫芝跟在我们后面进来,俯身去看火盆,啧舌道:“这还没下雪呢,你就拢上火盆,下雪了可怎么办?”
陶陶拿着一根火钳子捅了捅炭火,一手挡住陡然漂移起来的火粒炭尘不要进入口鼻,抬眼看了看陶陶,不以为然道:“下雪?下雪的时候,我们小姐就回元州去,元州可没有这么冷。”
我感觉到合阳郡主抓住我的手一僵,“小蝶你要回元州么?”
“没有没有,”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做这个决定,陶陶自己说的……”,陶陶直起腰瞪着我道:“不是我说的,是公子说的。公子说小姐畏寒,要回元州避寒去。”
“公子何时说的?”我走到火盆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我怎么不知道?”
合阳郡主本来随着我旁边椅子上坐了,伸长脖子朝火盆里看了看,脱下身上的斗篷递给紫芝,这才朝着我说道:“小蝶,我能和你们一起回元州么?”
“你要去元州?侯爷能答应吗?”
“管他答应不答应,”合阳郡主突然眼圈一红,语调有些颤抖,“来的时候我就想了,我不回侯府去了,我就住你家了,可以么?”
我点头道:“自然欢迎,”顿了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合阳郡主低下头半晌不言语,紫芝在旁边急忙道:“莫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侯爷和夫人不知为何,突然要答应姑奶奶的求亲。郡主正为这个生气呢。”
我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道:“为这事啊,不是说了好几次了么?你爹爹娘亲疼你,一直也都不逼你,你别担心。”
合阳抽抽噎噎地道:“这次不一样了,这次不是姑母自己来提亲的,是表哥他……他一起来的。”合阳跺了跺脚,恨恨道:“以前表哥也不乐意,这事就一直搁置,爹爹和娘亲也不真逼我,可这次,表哥居然说自己很乐意,小蝶,你说表哥这事抽什么疯了呢?他不是……不是喜欢……喜欢你的么,怎么又听姑母的话了,爹爹娘亲一看表哥如此说,自然也乐得同意。他们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呢。凭什么我的婚姻大事,我自己不能做主,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子,就一切要听从他们的安排么?”
我“呵呵”笑着,搓了搓手道:“……呃……这个,自古不都是如此么?男女都一样,婚姻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也许……也许少将军也是无奈呢?”
合阳发狠道:“我管他无奈还是有耐,总之我不同意。”
“可是……”我为难道:“这事都说了许久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不能把你拖成老姑娘啊。”
合阳郡主从椅子上跳下来,转着圈踱了几步,“老姑娘就老姑娘,我才不怕。小蝶你我同岁,不也没有许人家么?”她突然站住,“咦”了声道:“你爹娘没有逼你么?莫公子好像也没有提过此事,为何你的爹娘就这么好,就不着急将你许了婆家。还是我爹爹娘亲不够疼我,不是真的疼爱我!”
合阳郡主突然过来将我一把抱住,些许委屈些许娇嗔地假哭道:“小蝶……我真的好羡慕你,你有给你自由的爹娘,宠溺的兄长,你还长得这么美丽,舞跳得那么好,那么多人喜欢你,连王上都对你与别人不同。为何我就没有那么好命,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紫芝在一旁皱眉道:“郡主有什么不好?”
合阳郡主回头瞪了一眼,紫芝止住话,嘟囔道:“本来嘛,侯爷和夫人也是替郡主考虑的……好啦,我不说了……”
合阳郡主道:“你怎么那么多话,都是我平时太宠你了……哎……我可是你主子,这个时候你不帮我还要来气我。我好什么呀,都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拍了拍合阳郡主的脸,想了想道:“其实我觉得紫芝说的很对,”看见紫芝满脸堆笑朝我眨眼,我微笑着继续道:“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羡慕别人的生活,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容易,郡主,我不会说高深的话,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你羡慕我的生活,殊不知多少人在羡慕你的生活。”
合阳郡主扬眉嘟囔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一个郡主的身份而已,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何意义?”
我哂道:“你看看外面那些流民,每日天不亮就要下地刨食的百姓,为一日三餐发愁,为流离失所发愁,为强权欺凌发愁,你生来就是郡主,身份贵重,锦衣玉食,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意愿没有得到满足,比之那些人,你岂是幸福百倍千倍。”
紫芝和陶陶都重重点头。合阳郡主没有说话,却垂下眼沉默了。
“郡主,你不要这么颓丧,也不要把任何事都想得那么糟糕。不到最后关口,我都觉得不是定局。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后天会改变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过好现在的每一天,为未来的无数可能结局想办法。而且,我一直觉得,万事都讲求个圆满,什么叫圆满,就是大家都觉得好的,才能称之为圆满。你一个人认为的圆满,是一厢情愿,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想仔细了,你这般抵制侯爷和夫人的安排,是不是真的自己想要的,是不是真的就是最好的圆满。”
合阳郡主紧紧腻着我的身体慢慢坐直,怔怔地看着我。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听得有点迷茫,反应了好一会才愣愣地自语了一句:“你是觉得我应该听从父母的意愿嫁给表哥吗?可是小蝶,我以为你不会这么……”
“不是的,郡主,”我按住她茫然绞在一起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并没有真的看清楚很多事情。或者,你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到底要什么。”
“不!”合阳郡主果断坚定地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我知道,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或许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表哥绝对不是我想要嫁的人。我也不是他想要的人。”
合阳郡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变化几次,我看着心里便觉得有些酸涩。我虽然不懂太多,可是自十来岁上,便常常听蕊珠和娘亲偷偷议论,说以后等我和莫扬长大了,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如何如何。那时候小,不关注她们谈话的内容,可是这门当户对却是记住了。古往今来,哪个朝代不注重门第二字。也正是因为看中门第二字,那许多的人才拼了命的争一席之地,在这门第上晋个阶层。如我爹娘那样开明的父母尚且看中门第,甚为国之栋梁的侯爷府,又如何能免得了这个俗。偏偏郡主看上的,与侯爷府最是不匹配的门第,她要争,只怕是很难的。我这么说,也是希望她能正视这个问题。若她看中的人和她一眼的想法,那我怎么也不会这么想,不会劝阻她,还会祝福她。可她喜欢的人,并非和她一眼的心思,她岂不是白争了么,放着那么好的少将军,错过了岂不可惜。
我本想再趁机劝劝合阳郡主,可看她满脸坚定无比的神色,眼中闪烁的灼灼光焰,又觉得要改变她的心意实在困难。明白告知莫扬的心意,我又委实难以出口,想了半晌,终于还是默默叹息了一声不在继续这个话题。
合阳郡主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俯身将火盆中的炭火拨弄几下,灼热的火光跳跃着映红她的脸,如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显得熠熠而又温暖。
弯腰拨弄了一会火苗后,合阳郡主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直起身子回视着我道:“小蝶,我今天住你家可好,我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
“啊……”我张了张嘴,“偷偷跑出来是……何意思?”
紫芝一跺脚,快嘴抢道:“莫姑娘,我们郡主是逃出来的。”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