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宫中的婢女一迭声高嚷着“王上驾到”冲了进来。里面的人都俱都一震。王后本刚刚站起身，眼睛望向我的身后，身形顿了顿。月见姑姑扬在空中的手停了下来，僵在我头顶上。

　　姜公公的话传来：“哎哟王上您慢点……”

　　王后领着一干人跪了下去，齐声高呼：“王上万岁！”

　　我已经无力给王上行礼，软软地伏在地上，头耷拉着快要触碰到膝盖。

　　虚虚地一眼，朦胧着看见王上走到正座上坐了。眉间似乎攒起一股怒火，嗓子有些暗哑：“王后，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后慢慢直立身子，看了我一眼后镇定道：“臣妾在惩戒宫人。”缓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道：“王上不是在行宫要过几日才回来么？怎么今日就回来了，也不早告诉臣妾，臣妾好准备下去迎接王上。”

　　王上冷漠道：“你不要和朕说这个，朕问你，你为何惩戒她？她犯了什么事？”

　　王后讶然道：“王上，臣妾是中宫之主，惩戒管教宫人是臣妾的职责所在。这个舞姬，枉顾宫中规制，冒犯臣妾，臣妾对她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你作为中宫之主，正应该德惠兼顾，宫人们有错，你管教也是应当。那你说，她到底如何枉顾法度，如何冒犯你？”

　　月见姑姑跪行几步道：“王上，这莫小蝶明知王上有旨，宫中有法，无旨意不得私自探视冷宫罪人，可她却三番几次去看望罪人梅如雨，王后娘娘不过叫她来问几句，她却自以为自己不同于常人，出口顶撞王后不说，还……”

　　“住口！朕问的是王后，何时轮到你这个奴婢说话，你这就叫遵守宫中礼制么？”王上突然一身怒喝，将月见姑姑的话堵了回去。

　　我心里冷笑，真是红口白牙明目张胆地诬陷，可惜我现在嘴唇肿胀，开不了口为自己辩解。然而我此时心里想的，更多的却是从王上那声怒喝中感受到的其它东西。自小我便因病被莫扬熏陶，虽然不懂医理，然而也学会了一点查人气色的本事。王上那声怒喝，听着雷霆万钧中气十足，然而我却听出了嘶哑的破裂声，说明他这句话是硬撑着提气发出的。王上的病，应该是又严重了几分。

　　王后道：“王上息怒。月见也是担心臣妾。这舞姬确实如月见所言，私自去探望罪人梅如雨，臣妾本来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曾想她说自己有王上的喜爱，愿意去哪就去哪，不但不敬臣妾，还出言不逊，臣妾实在气不过，想着若不惩戒一下她，宫中其他人效仿起来，岂不是乱了套，以后还怎么整肃后宫。就让月见略施薄惩，刚掌了几个嘴巴，王上就回来了。正好王上在，臣妾也讨个旨意，这样的事情，臣妾是管得还是管不得？或许王上对这个舞姬另有旨意，也明示臣妾，臣妾日后好明白怎么分别对待宫中诸人。”

　　王上白了一眼王后，凝目看着我道：“莫小蝶，你说，果真如王后所言么？”

　　我挣扎着抬了下头，只觉得下半部脸疼的厉害，语言含混不清，只能摇摇头又点点头。

　　王后阴冷地看我一眼道：“本宫不过让月见掌了你几下嘴，你便装着这样给谁看。想诬陷本宫吗？”

　　王上默然片刻，突然道：“莫小蝶，你私入冷宫，探视罪人，确实有罪，不敬王后，以下犯上，该当惩罚。”

　　我无法说话，拿眼睛清清冷冷扫了一眼王上，一时没明白王上何意。

　　王上向王后道：“那王后打算如何处置她？”

　　王后面上一喜，道：“臣妾觉得……”

　　王上不待王后回答，打断王后的话又道：“既然朕遇见了，为了表示对王后尽忠职守的嘉奖，朕就亲自替王后发落了她吧，王后意下如何？”

　　王后愕然看着王上，似乎没料到王上这么说，有些措手不及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王上又快速道：“王后不言便是没有不同意见了，朕……就将莫小蝶逐出宫去吧。”

　　王上对着我眨了眨眼，有片刻的迟疑，很快恢复如常，“莫小蝶，你目无尊上，冒犯王后。去冷宫那事吗，朕已经恕梅如雨出冷宫，赐她允梅馆养病，你去的是允梅馆，也不算私下探望罪人了，这一条朕就免了你的惩罚。但是不敬王后，却是不得不接受惩戒的。朕现在将你赶出宫去，罚你永生不得再入王宫半步，你可记得！”

　　我愣愣点头。

　　王后急道：“王上，宫中规制，歌舞姬未到一定年岁不得……”

　　王上冷冷道：“宫中规制可有说，不得将犯错的宫人逐出王宫。”

　　“这……没有。”

　　“既然没有，朕这样处置有何不妥？王后，朕已经替你处置了她，你还想怎么样？你身为王后，母仪天下，为了一个小小舞姬大动肝火，是何道理？”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朕已经下旨让医官尽心调理你的身子，你也别如此劳心劳力伤神，有空多多休息吧。朕乏了……”王上疲倦地挥了挥手，“姜世恩，将莫小蝶带出去，摆驾明光殿。”

　　王上嘴里说的是带，姜公公却指着小应子进来了好几个人，将我扶着出了王后的华阳殿。出门的瞬间，眼角余光扫到王后和月见姑姑满脸阴沉恭送王上的模样，小喜子似乎想去扶着王后起身，被王后一甩手扔开了。

　　刚出华阳殿的大门，王上便让将我放在了轿辇上，吩咐姜公公去请医官立即前来。他在旁边握着我的手，沉默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昏迷过去的最后一瞬，瞧见王上紧蹙的额几缕明显的白发垂了下来，眼角皱纹爬藤一般若隐若现。王上似乎咳嗽了几声，在我耳边说了句“对不起，朕来晚了”，神思恍惚中，我也听不真切，任由自己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脑子一晕便不省人事。

　　这又一次的晕倒，让我做了好几个相同的梦，依然是那样的仙家幻境，依然是五彩的鸟华贵的凤凰，漫天的紫荆花纷纷扬扬……

　　感觉被什么东西牵扯着肩膀，心底一阵一阵抽痛，徐徐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俊脸上布满了青涩的短须，几天未曾刮脸的样子。一双柔柔的手慢慢擦拭着我的手臂，温热的感觉让我暖暖的。身上的被子很暖和，不太像春和院那床僵硬厚重的棉被，轻柔而又温软。

　　白色的幔帐垂下，上面挂着一幅紫荆花的丝织绣画，几双蝴蝶翩翩起舞，栩栩如生，闭着眼我都能知道那精细的女红来自蕊珠之手。

　　动了动嘴，脸部一阵抽搐，我咧了咧嘴，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小姐，你终于醒了……”一张圆润的脸庞扑进我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红肿，“你吓死奴婢了。”

　　“陶陶……”我低呓着道：“这是哪里？”

　　莫扬拧眉看着我，哑着嗓音道：“小蝶，你醒了？还疼吗？”

　　我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扬哥哥，我怎么会在这里？”

　　陶陶哭腔道：“小姐，你回家了啊，你还疼吗？是谁将你打成这样，怎么那么狠心？公子爷给你用了最好的伤药了，你是不是还疼？”又高声嚷着：“安叔……安叔，小姐醒了，药熬好了没，快拿进来。”

　　莫扬轻轻抚着我的脸颊，心疼道：“还疼吗？已经消了肿，还有些红，养几日就好了。还好没伤到筋骨，都是皮肉上的伤。对不起，小蝶，你受苦了！”

　　陶陶哭着道：“什么皮肉伤啊？公子，她们下手也太狠了，小姐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家主夫人都没舍得动过小姐一个指头，这些人，不拿人当人么？”

　　莫扬嗔道：“好了，不要说这个了，快去看看安叔的药熬好了么？”

　　陶陶抹着眼泪出去。莫扬帮我掖了掖被角，眼神温柔地看向我，“不要怕，小蝶，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了，有我在，不要怕！”

　　灵台开始清明，我终于想起来醒来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不明白，怎么自己醒了后就在莫宅了。拿眼询问莫扬。

　　莫扬拿着一个丝帕包住的东西轻轻揉着我的脸颊，一阵凉凉酥酥的感觉，很是舒服。

　　他一边轻轻揉着，一边道：“你是想问怎么会在莫宅对吗？是三天前，王上让姜公公将你送出来的，说是将你逐出宫了，你脸上这伤，是王后说伤。我也想知道王后为何伤你？不过姜公公不肯多说，只说问你就行了。你现在说话脸还会疼，不急，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聊这个话题，现在你的第一要务就是好好养伤。昨日封来过了，妙一道长也来给你看了，这个药也是妙一道长给开的，最是祛淤活血，消肿止痛，你的脸很快就好了。”

　　我点点头，想起王上说寻个时机将我放出宫去，难道这就是他说说的时机么？王上要我劝服莫扬和莫封，让九黎山庄为太子所用，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他太了解王后，知道若王后知道他赦免了梅婉仪，一定会追查背后原因，一定会迁怒于我。这才是王上的计划，不过放了一个舞姬出宫而已，背后这么多的波折算计。本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念着一点旧情赦免梅婉仪的，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顺便的一步棋而已。他既然将我放心地交给莫扬，自然心中笃定我不会食言，也做好了准备，于他我只是个有用的舞姬，就算没有把握我一定会信守承诺，也不会失去什么。若我果真成了事，他才是最后的大赢家。

　　王上如此步步算计，到底为的是什么？太子是东宫储君，继承大统名正言顺，王上为何要如此费尽心机筹谋。至少明面上，王后是太子的生母，一定会保着太子承继王位的。

　　莫扬似乎看出我在心里想着什么，低声道：“小蝶，你此刻要静心，不要胡思乱想。”

　　陶陶和安叔此刻进来。陶陶捧着一碗热气腾腾地药汤到我床头，氤氲的药味刺鼻而又腥涩，我不禁皱了皱眉。

　　陶陶猜出我的心思，柔柔哄着我道：“小姐，药有点点苦，奴婢刚才试了试，还好啦。良药苦口么，你吃了药，我就去拿酸梅给你腻腻嘴。”

　　“药有点烫，你慢慢的……”陶陶拿勺子搅了搅，一勺一勺地喂我。

　　莫扬停止了揉搓，扯了条罗帕给我擦流下来的药汁。我一边喝药，一边想着小柔。那日突然被王后叫去，本以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扔进掖庭司那个地方，没想到王上突然出现将我救了，昏迷中被送出宫，都没来得及和小柔道个别。我答应小柔，一定会帮她想办法和琴师在一起，如今，直接求王上是没可能了，看来只有找郡主想办法了。

　　喝完药，陶陶拿来一小碟酸梅，我脸颊还是有些肿胀，并不适宜吃东西，摇摇头拒绝了。陶陶无奈地看了看我，莫扬叫她去换了杯蜂蜜水来。苦涩腥腻的药汤窒在口腔之中，我胃里微微翻腾。喝了蜂蜜水后，感觉好一些，头却依旧昏昏沉沉。缩进绵软暖和的被子里，感觉全身上下都是松散而懈怠的，有种极度安全的慵懒疲赖，闭上眼浓浓酣睡了过去。

　　这一觉又是一天一夜，中间迷迷糊糊地地被莫扬硬拉起来灌了半碗粥，陶陶协助着灌了两回药。我闭着眼喝了吃了，眼皮都没抬一下，立即躺下继续睡觉。陶陶后来说，感觉我像有一年没有睡过觉似的，这下子全都补回来了。其实我后来知道，根本不是我缺觉的缘故，而是莫扬看我身体太虚，需要完全静养休息，可我又闲不住脑袋，所以在我的药汤里下了安神助眠的东西。这个东西着实管用，我美美深睡一觉醒来后，不仅感觉脸部红肿消失，精神也好了很多。

　　我醒来的时候，莫扬并不在床边。只有陶陶坐在床沿，抱着一件银色狐狸毛的斗篷，神色忧郁地发呆。

　　那件斗篷我是认得的，银狐毛是莫扬寻回来的，针线是蕊珠的手艺。内衬是元州当地最有名的绸缎刺绣，莫府夫人，我娘亲的手艺。娘亲说我出生的时候紫荆花盛开，飞来满院的蝴蝶，所以拿紫荆花和蝴蝶做了图案，华贵而又清雅。只是我记得它应该是在元州，离家的时候并未带来咸城。

　　抬手轻轻触碰银狐水润光滑的毛皮，感受着那份柔软和暖和。陶陶感觉到动静，从凝目处收回目光，将斗篷搁在膝上，两只手握着我的手指。斗篷光滑，出溜一半落到地上。她急忙又抽出一只手去抓起来，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抽出手来，挪动身子坐了起来，顺便将斗篷抱在自己身上，“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陶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噘着嘴道：“小姐醒了，你渴不渴？饿不饿？”怕我冷，又将斗篷被子一起往我身上扯了扯，“公子说你醒了会觉得饿，我给你煮了粥，拿给你喝。”

　　她这么一提，我果然觉得有点饿，便点了点头。

　　陶陶喜滋滋地跳着跑出去，不一会便稳着脚步回来，手里多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粥。闻着味道，便知道是枸杞肉末粥。以前陶陶常常做给我吃，据说是公子认为枸杞补气养血，最适宜我。

　　轻轻吁开袅袅的烟气，我一边喝着粥一边问陶陶，“公子爷去哪里了？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了？”

　　陶陶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咽了口唾沫道：“小姐你别烫着……不够我在去盛一碗。公子出门了，说一会就回来，让我照顾小姐。你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是申时三刻。小姐你别说话，公子吩咐你要多休息。”眼圈红了红，哽咽道：“小姐，你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好多苦，受那么重的伤回来。公子都心疼坏了，气得直撞墙呢。”

　　“撞墙？”我停住喝粥的动作，愣愣地看着她：“公子没做什么吧？”

　　陶陶伸脖朝我碗里看了一眼，示意我赶紧喝粥，见我继续吃了一口，才慢慢道：“公子没做什么呀。不过那天宫里派人将小姐送回莫宅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公子又急又气，捏着拳头就要打那两个送小姐的人。还好安叔拉住了。公子在小姐身边守了几天几夜都没离开半步，郡主来的时候，公子也没挪动一下，还给郡主脸色看呢。我知道公子生气，他觉得是郡主把你带进宫的。不过奴婢知道，公子也不是真的怪郡主，公子是在怪自己呢。我有一晚来给小姐换衣服，看见公子在走廊上握拳靠墙。奴婢当时都好担心公子，不过后来公子开始吹笛，安叔说公子吹笛子就好了，心情就会好些，我才放心嗯。”

　　吹笛。昏沉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哪里有隐约悠扬的笛音渺渺传来，当时只道是梦中幻境，还恍若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背对着我，在一处宫壁辉煌的亭阁处，一管玉笛清清杳杳。原来是莫扬的笛音，带着我进入那梦中的场景。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