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用过早膳后,安叔和陶陶便将要带的东西一应装上马车。因莫扬强烈要求,并不让带多少累赘的物品,所以除了衣服外并没有太多。安叔换了大的马车,空间足够。
裹上那件银狐大氅,我撑着陶陶的手正要上车,却听得一声尖细的招呼。回头看却是姜公公。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脸色沉郁地将我望着。我急忙过去屈膝福了一福,见他很有些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便关切地问他是否生病了?或者是近日太过劳累?
姜公公苦笑一下,打量了一下准备启程的马车。莫扬也过来打了个招呼。姜公公微微颌首,不改倨傲神情,语气却很是和缓,“莫参将这是要出远门么?”
莫扬淡然道:“公公来的真是巧,莫某正是要回一趟元州拜会父母,再迟一会,就要过段时日再相见了。”
姜公公点头道:“原来如此。”又转头对我说道:“莫姑娘,王上命咱家来问一问姑娘,请问姑娘没有忘记了与王上之约吧。”
临出宫前,王上希望我能帮太子殿下结交莫扬和汶啸天,并能劝他们二人相助太子殿下。此事我应允了王上并未忘记。便对姜公公道:“公公请转告王上,我并没有忘记。此次回元州见见父母,很快就回咸城。”
莫扬深深注视我一眼,轻轻对姜公公道:“请公公转禀王上,王上所托之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姜公公似乎很明白莫扬所言之意,并未多问,点了点头,“王上命咱家来,也是要转告莫参将,你的信王上收到了,王上口谕,请莫参将一定要详明实据。”
“请王上放心!”莫扬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姜公公也不多话,客套几句后便道要回宫复命,立时告辞。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看着我,轻叹一口气,道:“莫姑娘,王上病了,咱家本想让姑娘进宫去陪王上说说话,不巧姑娘要出门。等姑娘回来,去看看王上吧。”
“是,”我心头没来由一酸,“公公放心,我一回来,立刻就去请旨入宫。”
姜公公默了下,抖抖索索从袖中摸出一块腰牌递给我道:“这块腰牌你拿着,从朱雀门进宫,他们看着腰牌就会引你进去的。”
紧紧拽着那块腰牌,目送姜公公上了一辆青布小轿,慢慢消失在巷口,怅然默立了一会。莫扬过来拉着我的手走到马车旁,我才叹了口气踏着脚蹬上了车厢,斜靠在软座上,拥着陶陶覆在我膝头上的棉袍,一阵惆怅一阵唏嘘,随着颠簸的马车前行。莫扬骑着马跟在后面,这种情形何其熟悉,只是那时还是烈日炙烤的夏天,一转眼,人依旧,景已非,心情也不是当日那个心情了。
从咸城出来的这个上午,大家都有些恹恹的。尤其是我,身体还未复原,回想起这一段在咸城的日子,更是愁肠百结,心思寥落,也懒得搭理欲言又止的陶陶。陶陶闷闷地靠在轿壁上,拿眼觑了我好几次,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来打扰我。
安叔赶马车的手艺虽然娴熟灵巧,官道也通顺平坦,马车却依然晃晃悠悠地颠得人犯困。我掀开轿窗布帘看了下,莫扬昂着头直视前方,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缩回身体假寐。然而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想起莫扬对姜世恩公公说的那些话,莫名地便有些烦躁,琢磨半日也琢磨不出来他那话的意思。
晌午的时候,我们随便找了官道边上的一家小酒铺用膳歇息,待简单用过膳食,安叔和陶陶都已经上了马车,我和莫扬坐在里面喝最后一盏茶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莫扬,王上交代他办何事,他是怎么办的?
莫扬神秘莫测地笑笑,“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莫扬轻描淡写的一句障眼法,却是个很有谋略的事。这件很有谋略的事,和莫扬的师伯、辛提子道长的师兄、号称天下第一圣手的妙一圣手有关。
妙一圣手陈妙一,曾经是威震江湖的人物。清虚剑派的清虚剑法,虽不如九黎山庄的诡影剑法那般高深莫测、精妙绝伦,却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一流剑法。可陈妙一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剑法,而是因为他卓越高超的医术。传说他的医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大凡医者,皆是以身体等器物为医理,能看身体的病变,却无法看心里的病变。陈妙一却认为,天下疑难杂症,皆不过是由心而起,由气而生。所以他看病,顺气而入,剖心而治。无论什么病,看一眼便知道可治不可治,而自出江湖以来,只要他出手,必定手到擒来。
他是个神医。
神医二十年前,却突然自江湖上失踪了,无人知道其踪迹。直到半年前,他却突然一改常态,跑来热闹的咸城观看试剑大会。
莫扬寻了许久,也没有寻到这位神医。是因为神医来了咸城后,就入了黎楼,见了九黎山庄庄主后,便又消失了。
这次消失,他巧遇了那个乞丐。妙一圣手号称医家圣手,却从无怜香惜玉同情弱小的仁德之心,他本不会去管那个乞丐的。也许那日,他实在心灰意冷,又一个人孤独寂寞得有些难耐,破天荒诚邀了乞丐一起取个暖,还分了食物给他。就是这么一次善心之举,他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线索。
原来二十年前,九黎山庄老庄主去见的人,是秋水山庄的秋庄主。
他与秋庄主有过一面之缘,还很敬重秋庄主的为人。一路寻了秋水山庄,打听到了秋庄主,有个结拜兄弟,入朝为官后,便不怎么来往。
那个结拜兄弟的内人,是邽县赢家。邽县赢家,据说自轩辕黄帝那个时代起,就已经立于武林,传家之宝是一把上古神剑。
陈妙一被这个消息振奋得几天几夜无法安睡,马不停蹄地赶回九黎山庄。却被告知,现任庄主不知何处,咸城有书信来,或许已经到了咸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咸城。
事情到此,真相触手可得。妙一圣手和莫扬莫封一碰头,合计出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
莫扬接近少将军,借着北狄人侵犯的机会,获得少将军的信任。
莫封接受了慕大将军的拜帖,借机套出轩辕剑的下落。但是慕大将军似乎真的不知道轩辕剑目前在何处,他也在苦苦寻找中。
妙一圣手依旧神出鬼没,却放话出去,大抵是自己曾经得到了九黎山庄的传世名剑“孔周三剑”,孔周三剑是天子佩剑本就众所周知,现如今能得到它,不但是彰显身份的事,还能以此得到玄珠的下落。
流言无稽。可偏偏就有人相信这个无稽的流言。少将军果然希望莫扬能帮他获得孔周三剑。莫扬传九黎山庄的话,若有轩辕剑,便可换孔周三剑,同时还能得到九黎山庄的一个诺言。
王上召莫扬觐见。他怀疑慕大将军和王后有勾结,却没猜透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以我为条件,说只要答应帮他查明此事,辅助太子登基,便可以放我出宫。
我很伤怀。原以为王上与我相处下来,是真的拿我当了知音,他放我出宫,是因为清楚知道,我不喜欢王宫。现在看来,一切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到底是天下的王,是人们口中那个薄幸寡恩、多疑冷酷的王。我在他的心中,亦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所幸,我从未敢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知音。
莫扬眯着眼看我,叹息一声:“小蝶,他是王,为了保住他的江山永固,为了江山不落入他手,他只能把所有人都看做棋子。”
我亦叹息:“这世上,怕也只有爹娘和你,不把我当做棋子了。”
莫扬刮了刮我的鼻子:“傻话,你是我们心中至宝,怎么会当沉棋子?”
紧赶慢赶,第三日的黄昏,我们一行人马才进元州城门。万家灯火,城里早早亮起了琉璃金盏、铜铸玉钩,临街的铺面更是花了无数心思将门头做得光耀明亮、五彩斑斓,以此来招揽过往客人的眼球。青石板砌成的街道延伸出去,承载着车水马龙的繁华和喧闹。
元州依然是那个元州,与我我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分毫差别。许久未曾踏足这块熟悉的地方,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蜜和快乐的味道。天气转凉,院中的那株紫荆花,怕是谢完了吧。娘亲日日精心培育的那块花圃,也只有菊花和腊梅的香味在飘散了吧?我扶着轿帘,一路望过去,一路细细回味中莫府的各个角落,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爹娘和蕊珠姨娘,手脚都颤抖得不知如何安放了。
陶陶和我一样的心境,兴奋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写了满脸,她不断地回头来问我“东西分得公不公平?”“她们可喜欢不喜欢?”的诸多琐碎问题,我一律答“很好,你放心!”她停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问,我便拿绢帕去捂她的嘴,她羞涩地躲开,趴在另一侧轿窗上欣赏夜景去了。
我还想着王家的王月梅,将帘子掀开大一点,探出头去看莫扬,诡异地笑笑。
莫扬骑着马,紧了几步后过来与我并排,好奇地问道:“小蝶你笑什么?有何可笑的事么?”
我偷着嘴乐了乐,道:“刚路过王家糕点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他家的碧玉糕,还有那个一心痴念着你的月梅小姐了。”
陶陶也回了头捂着嘴笑。
莫扬脸色有些讪讪,涩然道:“咳咳,那个,可惜,王家一到黄昏就没有碧玉糕了,不然我去买几个,你自小爱吃,也许久没有吃了。”
陶陶快嘴道:“公子不必着急,老爷夫人知道小姐回来,肯定会买的,等会我们回到府中,指不定老爷夫人早就备好了呢!”
我侧头去问莫扬:“爹爹和娘亲,知道我们今日回来么?”
莫扬点头,鞭子抽打了一下身下的马,“想必能估算到。早前就已经让安叔递了书信回来,爹娘算算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两天的。我们本应该昨日到达,只因为路上耽搁了些时辰,在今日此时才到。”对着马车前面喊了句:“安叔,我们快点回去,都累了几天了,小蝶也需要休息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嘟了嘟嘴:“都怪我,要不是我身体不好,我们就不用在路上耽误了,早就到家了!”
莫扬温和地笑了笑,好看地攒眉毛:“不耽误,我们路上走得慢些,也多看了好些风景不是?”
爹爹一向喜欢低调,将府院建在常致坊,这里虽然不是元州城的边缘,却也远离中心地带,不过莫府院门前,小桥流水,却连接着元州最繁华的青玉坊。青玉坊的铺面,做得都是珠宝玉器、典当押赌的生意,入夜最为热闹拥挤。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