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玉坊走得有些慢，摇摇晃晃地穿过来往的人群和车流，停在莫府门前的小桥头。小桥不能过车，我们便下来，安叔拉着马车绕过院墙去后院安置。桥前面，府门高高关闭，娘亲喜欢安静，院墙砌得有一丈多高。这是为了隔绝青玉坊那边传来的喧闹而设的。立在桥头，可以隐隐望见府中几许幽暗的灯光。

　　我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却不敢向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我胆怯。

　　陶陶扶了扶我的胳膊，提醒我小心看着脚下的路：“公子，小姐，府中怎么这么安静啊？”

　　我双手骤然一紧，退了一步，拽住了莫扬的胳膊：“兄长，”离家之后，我对他的这个称呼还没改过来，“为何家中如此安静？爹爹和娘亲都睡下了么？”

　　莫扬也顿了下，温柔地牵了我的手：“许是爹爹娘亲知道我们要回来，真静静等着要给我们惊喜呢。”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理由很是正确。以前在家的时候，遇到什么重大节日，蕊珠就喜欢悄悄准备了礼物给我惊喜。这次，一定又是她的主意。

　　桥下的水潺潺流动，漂浮出一股淡淡的说不清道明的味道。

　　莫扬似乎也皱了皱眉，拉着我的手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了院门。起风了，院门嘎吱开合的声音异常响亮，将那种味道浓重地带了出来。

　　莫扬放了我的手，几乎是跳着冲了进去。我也跟着冲了进去，陶陶随在我的后面。

　　前院很安静，院中榕树下那张椅榻依然好端端地摆放着，椅榻前的小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茶壶茶碗。紫荆花果然是开败了，连一丝淡然的味道也不留给我。

　　安叔应该进了后院了，因为我们听见他在后院传来的惊诧大喊：“老爷……”

　　那一日，合阳郡主跌跌撞撞跑来告诉我，说莫扬枉顾国法，持剑上殿，被王上当场下了天牢，我以为，那是我人生最灰败的时候；

　　多日后，王上对我说，若我愿意留在王宫，便可赦免了莫扬的死罪，我为莫扬舒了口气，却以为从此以后，这便是我莫小蝶最黑暗的日子了，那个时候，我做好了一死全身的准备；

　　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年年忍受心痛病的煎熬，年复一年，日益沉重，可我从来没有因此而怨天怨地，没有怪过一句老天不公，因为我有疼爱呵护我的爹娘，还有宠爱关心我的兄长，我有莫府，有不愁衣食的生活，我很知足。我觉得，即便是有哪一日，因这心口疼而死了，我这世也不后悔来一遭了。

　　然而今日，我才知道，我所经历的痛苦都算不痛苦，老天给我的惩罚还不够沉疴。也许是我贪心太多，所以老天才会如此待我。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我像今夜这般，恨老天如此不公。

　　今夜，它夺走了我心里的一切依靠！

　　刚开始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路途遥遥，我太累了，在马车上做了一个噩梦，而这个噩梦还没有醒来。

　　陶陶的尖叫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楞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腿软的站立不住，扶着中庭的月型拱门跌坐在地上。

　　我的眼前，横七竖八躺着的，是莫家阖府的人，大小二十多口，齐刷刷地、不同姿态地或躺或卧，或蜷缩或伸直，闭着眼的和瞪着眼的，都在清清楚楚地提醒我们，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了一起惨案。

　　若此时侧耳细听，能听到外面隐隐的喧闹声，莫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无一人知道。

　　莫扬颤抖着声音在寻觅：“爹，爹，鬼叔，爹啊……”

　　我终于能颤颤巍巍站起来，哆嗦着去寻找爹爹和娘亲的身影。我还侥幸地希望，也许爹爹和娘亲躲过去了，毕竟他们是那么善良的人。

　　陶陶已经吓得说不了话，偎在一处假山下不住颤抖。我看见安叔不断在地上扒拉那些尸体，他在找爹爹和娘亲。

　　听见莫扬的声音，我强撑着爬了过去，一眼看见莫扬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爹爹的上半截身子。挪过去摇了摇爹爹的身体，僵硬冰冷，我哭着去拽他的胳膊：“爹爹，爹爹，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啊，你别不理我啊。我是小蝶啊，是你的小蝶啊，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去那么久都不回家，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你别生我气，爹爹，你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爹爹！”

　　爹爹没有反应，莫扬两眼血红，抱着爹爹的身子发怔。

　　我哭了半晌，突然省起来没看见娘亲，“娘亲啦？娘亲，娘亲，姨娘呢？姨娘和娘亲在哪里？”

　　冥冥之中，我觉得娘亲还在，她在轻轻叫我的名字，我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循着娘亲的声音找去，刚走两步，被裙子绊了个趔趄，陶陶此时爬了过来，抱住我哭道：“小姐，小姐……”

　　我推了推陶陶，“快，快去找姨娘，找娘亲，娘亲在哪？”

　　姨娘死在侧院的一口井旁，那口井其实是口枯井，井上还压了块石头。我扑在蕊珠的身上，心痛如死。

　　陶陶扯着我的衣袖，“小姐，你听，有声音！”

　　我抬起茫然的眼睛，确实听见有一息微弱的呻吟从井底传来，是娘亲。我尖叫着，唤来了莫扬和安叔。

　　莫扬和安叔两人合力，将那块石头搬开，石头下面，横在井沿上的是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木棍上拴着一条绳子，将绳子慢慢从井底拉上来，已经昏迷不醒的娘亲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扑在她身上：“娘亲……”

　　莫扬把我从娘亲身上扒拉开，一把抱着娘亲进了房中，缓缓给娘亲过了气，摸出一粒药塞进娘亲嘴里，过了一会，娘亲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娘亲惊骇地扫了扫我们，才终于哭出来，“扬儿，蝶儿，真的是你们？”

　　莫扬和我握着娘的手，“娘亲，这是怎么了？”

　　娘亲突然甩了我们的手，叫道：“安叔，快带公子和小姐离开，快走！”

　　莫扬将娘亲抱在怀里，抚摸着娘亲的肩膀温柔道：“娘，别怕，有扬儿在，别怕！”

　　我摸着娘亲的脸，哭道：“娘亲，发生什么事了啊？这是谁干的？”

　　娘亲闭着眼喘了口气，突然睁开眼叫道：“蝶儿，你爹爹呢？你爹爹在哪？他怎么样了？”

　　“爹爹……”我愣住了，仰头去看莫扬。

　　莫扬拍着娘的背，“娘，你现在需要休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谁干的？”

　　娘亲身子一软，躺在莫扬的身上，绝望地道：“我知道，你爹肯定是不在了，对吗？到底是谁，娘也不知道。昨日半夜，家里突然闯进来十几号蒙面人，各个轻功了得，武艺高强。问你爹爹要什么东西，你爹说没有，他们就大开杀戒，莫府，莫府，所有的人都……蕊珠拖着我跑，可哪里跑得过，我，我也不愿意跑，你爹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蕊珠就将我打晕了，醒来就看见你们了！”

　　我恨道：“是谁要害我们莫家！爹爹一生行善，为人谦和，从不得罪人，到底是谁这么狠毒，杀了莫府全府的人！”

　　娘亲摇摇头，过了一会突然从衣袖中摸出一截布条递给我们：“这个，是蕊珠临死的时候塞给我的，她从那伙人身上扯下来的。”

　　一截不起眼的布条，我扫了一眼，不认识。莫扬不露声色地接过去，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此时他平静了一些，转头冷静地吩咐安叔去院中收殓阖府的尸体。我颤抖着问要不要去报官。莫扬摇摇头，这样的手段，这样干净利落，官府是不可能查出来的。我见他神色阴沉可怕，便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便不再说这个话题。

　　安叔和陶陶都出去收拾。娘亲示意我们拿了个枕头垫在她后背，她斜靠在床头，将莫扬拉到面前，和我坐在一排。

　　娘亲脸色苍白，挤了个虚弱的表情，拉着莫扬的手道：“扬儿，你身世的事，你爹说你都知道了，娘对不起你，瞒了你这么久，你别怪娘！”

　　莫扬哽咽道：“娘，你就是我的亲娘！”

　　娘点点头，流着泪将我的手放在莫扬手上，“扬儿，娘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放心不下你们，尤其是蝶儿。她自小多病，心无城府，我们没有让她经历过半分世道艰难，如今，如今，就只有将她托付给你了。扬儿，你能替娘，好好照顾她吗？”

　　莫扬使劲拽着我的手，点着头道：“娘，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会对小蝶好，我会保护她，不让她收到一点伤害。还有你，娘，我会孝顺你，你就是我的亲娘！”

　　娘亲欣慰地笑着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叹了口气又道：“只要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就放心。对了扬儿，那些人说是要找什么珠子，娘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和莫扬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娘亲摸了摸我的头，闭着眼道：“蝶儿，我累了。你去看看你爹，他，他是不是很好。叫安叔好好地给你爹……”

　　莫扬眸色坚定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给爹和莫府全家报仇的！”

　　娘亲没再说话，她将我拉过去，静静抱在怀中，流着泪不停抽泣。莫扬小心退出去帮安叔和陶陶装殓家人尸体。我倚在娘亲的怀中，也不断流泪。

　　过了好一会，娘亲才终于依依不舍将我放开，斜靠在床头摆手，气息微弱地表示要自己一个人安静下。我帮娘亲掖了掖被角，见娘亲蜷缩在被子里，面朝里闭了眼睛，便也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莫扬和安叔已经将爹爹的尸骨放到正厅的桌上，我捂着嘴跪在爹爹面前，不敢哭得太大声吵醒了娘亲。陶陶忍住悲伤来扶我坐下，我摆了摆手。此刻毫无头绪和思想，想了想便让她去房中看看娘亲睡的如何，需要不需要喝点热水什么的。

　　陶陶点头去了。我一滩软泥般跌坐在爹爹桌前，抽噎声绵长而沉痛。这番沉痛如腊月的雪风撕开我的嘴唇，顺着喉咙一股脑地灌下去，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彻。有时，又像是被陶陶用生锈的钝刀，一刀刀从我胸口刺入，扯着血肉模糊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

　　这疼痛却还不算完。我正在痛的麻木的时候，却听见陶陶外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嚎叫：“夫人……”

　　不知哪里提上来的一股力气，我一口气跑了过去，莫扬和安叔已经先我一步跨进去。我一脚踏进门槛，只仰头看了一眼，立即晕了过去。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