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了下,接过来慢慢展开,看完后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们不过几日就会见面,莫封还巴巴地让幽冥左史给我们送这一趟书信过来。
说的是前日夜间,咸城王宫中的金钟突然长鸣,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咸城的夜空。莫封在黎楼听得很真切,那是王宫中有人薨逝才会出现的大丧音。宫中已无太后,死后会以这种大丧音昭告天下的,除了王上没有别人。
果然,次日一早,王上驾崩的消息便如深秋的冷风一样,很快就弥漫了咸城的每个角落。伴随着这一消息而来的,除了国丧要求家家户户挂白幡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许声乐之外,还有咸城突然的异动。
对于咸城异动这一点,其实也不难理解。一个王朝最至高无上的王去世了,若继位者不够强大到能驯服底下一干能臣,震慑外藩虎视眈眈的邻国,难免会让一些别有心机的人浑水摸鱼。所以咸城内外的人,其实都抱着理解和无奈的心态平静地面对。
九黎山庄本来就不在这些朝堂之事上有半点热心和好奇,所以也更不在意。他们蛰伏在咸城僻静的宁致坊尽头的黎楼之中,昼夜小心保护庄主,秘密低调行事。放在咸城这样繁华喧闹的京都,安静低调的黎楼和黎楼中神出鬼没的人,不过是掉入大海中的一粒沙尘,激不起半点涟漪。然而就是这么安静和低调的行事,却因为王上的薨逝,也突然一下子安静低调不起来了。
首先公然打破这份安静低调的,是慕少将军。慕少将军领着自己的心腹仲离,还有三两个一看就是武功高手的精壮随从,抱着奇珍异宝登门拜访。然后是慕大将军,他带着将军府的第一高手迟恭毓轻车简从,见面就极尽礼贤下士爱慕人才的态度。这个两个人,本是一家,又是父子,却分别来对黎楼示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明摆着要将父子背离的事实摆上台面来了。
对于这两个人,莫封其实早有预料,所以也很客气委婉,有礼有节地敷衍过去了。
出乎莫封意料之外的,却是此时应该在深宫中主持王上葬仪,且悲痛欲绝哀婉无比的王后,一反常态地出现在黎楼。
王后的出现,足以证明九黎山庄目前在各路人马心中的重要地位。虽然王后乃是乔装而来。
刚刚丧夫的一国之后,一袭青衣青袍,连袍的风雪帽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抿得紧紧地有些青白的唇。她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奴婢进来,后面跟着的几个皆着青衣青裤的精壮侍卫,被留在黎楼的大门外面。幽冥左史转身的时候瞥了一眼,见他们脸上如出一辙地露出警觉戒备的神色,不觉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
王后的来意很明确,一是要招揽九黎山庄为朝廷所用,其实是为她所用,若九黎山庄能为朝廷效力,可许莫封高官厚禄,九黎山庄远大前程和光明之路。二是她听江湖传言九黎山庄有一镇庄之宝玄珠,希望莫封能告知她下落。她申明自己只是考虑到如果玄珠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可作为镇国之宝,保大齐朝万千子民幸福安康,不被外敌侵扰。
王后语重心长地提点莫封要看清楚形势。莫封始终平静淡然地不发一言,待王后将自己的来意表达完全后,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承蒙王后错爱,实乃九黎山庄之幸事。只是家父家母二十年前被人所害后,玄珠就一直下落不明,这也是本庄的一桩未了心事。若有朝一日能寻得仇人,得到玄珠下落,本庄必定禀告王后。另外本庄知晓王后来意,真是惶恐之极,然九黎山庄自成立至今千年以来,一直就有庄训,只以铸剑为业,不得参与其它诸事,否则,便是有违庄训,要受到上天的惩罚,也对不起九黎山庄的列祖列宗,还请王后多多体谅,宽恕我不能从命。”
莫封以为他这么说了,王后可能会异常震怒。可王后却只是清清冷冷地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希望莫封好好考虑不要意气用事等的无关痛痒的话后就离开了。莫封客气地将王后送出去,对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
莫封知道,随着王上的驾崩,那些在咸城底下涌动的暗流,将再也不受控制地奔泻而出,将这座古朴厚重的都城淹没殆尽。他也知道,这些跃上台面的激流,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即将上京的莫扬。注定了我们此行,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莫封怕我们不知道内情,路上疏忽了,着了人家的圈套,所以急忙修书一封告知我们详情,让幽冥左史连夜快马赶过来送信。
我也莫扬,自然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陶陶说安叔每日夜间就睡三四个时辰,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莫府的各个角落里巡视,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安叔是个衷心的人,重情重义。他的两任主子都遭遇不测,如今他的心里,除了报仇,便是我和莫扬两个。
一大早将收拾好的东西搬上马车,陶陶站在门口面容忧戚地仰视着顶上那块牌匾“莫府”。她的眼中慢慢凝聚起一团水汽,嘴唇咬得紧紧的。这个不久前还不谙世事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一下子变得沉默稳重起来。
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与她一起并肩看着那块匾额,匾额两边的墙壁上,斜出来的铜铸风灯座下,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以前那个灯笼是红色的,每到入夜时分,照亮莫府上下晚归人的归途。
陶陶侧头来看着我,凉凉地一笑,“小姐,你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么?公子说不用多带什么,咦,你的银狐大氅呢?这是不能忘的,小姐你怕冷呢。”
我按住她快步要去寻找的身体,“没忘没忘,我刚放马车上了。”
陶陶嗔怪地撅着嘴:“为何不穿在身上,一会路上可冷了。”
我裹着一件厚实的棉披风,披风上的风帽挡住了后面的风。“不妨事,我不冷。一会冷了再说。还有陶陶,”我顿了顿,拉着她的手走到一边去,道:“此去咸城可能会有危险,昨日我和公子商议了,你,还是找个……”
“不行!”我话未完,陶陶就急急打断了,“这话小姐以后就不要说了吧,小姐都说了好几次了。陶陶虽然只是个丫鬟,可是自小来到莫府,跟在小姐身边,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从未将陶陶当做下人,对陶陶关爱有加。陶陶是个孤儿,莫府就是陶陶的家。无论有什么危险,我都不会离开小姐。小姐,你就不要赶我走了吧!”
她眼中噙着泪花,我看得心酸,叹了口气,“莫府已经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送了命,你实在勿须再搭上条命。”
陶陶语气很坚决,“小姐不用再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也不怕死。”看我盯着她,她又心虚地改了口,“好吧,我也怕死,可是我也不会因为怕死就离开小姐。小姐,你自小身体不好,让陶陶在身边照顾你好不好?嗯,就这么定了!”
她自说自答,然后也不理我,转身去喊安叔:“安叔,安叔……准备好了没有啊?公子呢?怎么还不出来啊?”
她这一嚷点醒了我,是啊,莫扬平日是最早的一个,今日我们都准备好了,他却还迟迟不见身影。早膳的时候就没看见他,也不知去了哪里?
莫扬说过,为了不惊动旁人,我们早点出发。所以今日早上天未亮,陶陶就起来准备好了早膳、收好了一切东西。眼看着天边露出淡淡的曙光,一抹青白笼上半空,哪家的鸡开始了第一声啼鸣,安叔已经驾好了马,整装待发之际,莫扬却不见人影。
安叔面对我的询问,只是茫然地地摇了摇头,手上不停歇地抚摸马背,整理马鞍。莫扬的马也让安叔打理妥当,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立一旁,歪着头不知在寻觅什么。
安叔细细查验一遍,确信全部整理完毕妥当后,才又去房中寻了一圈,不大一会便出来了,身后空空如也,莫扬不在府中,幽冥左史也不在府中。我原以为莫扬此时可能与幽冥左史在谈些什么,所以迟了,却不料他们两个,居然都不在府中。这一大早上的,能去哪里呢?
就在我们三个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外面走过来,因是背光,面容不太真切。从身材和走路的样子,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莫扬。
此时的莫扬,终于褪去了这段时间的白衣白衫青袍披风,换上了一套青紫色披风,随着走路的姿势,露出里面天蓝色的长衣。右手握着他的寒霜剑,左手抱着一个盒子,晨起的微风拂动他玉冠束缚下的长发,长身玉立,俊武清朗。
他这段时间挥之不去的消沉和颓丧消失了,又恢复了那个自信从容淡定清冷的神态。莫扬又回来了。我眼眶有些潮湿,抬手揉了揉,迎着那个影子笑道:“兄长一大早去哪里了?就等着你回来出发了。怎的不见幽冥左史,他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莫扬走近了,将手中的盒子递给陶陶,“他还要去办点别的事,我们先行一步。我刚将他送出去,顺便买了点绿豆糕,路上饿了可以吃。”
我瞟了眼陶陶手中的食盒,楠木朱漆,镂空雕花,小巧精致,那是以前娘亲特意准备的,说我爱吃绿豆糕,也不常出去,谁去买的时候正好可以用这个打包回来,又干净又能放。
我挤出一个笑容,走到马车边,踩着马凳上去,慢慢钻进了车厢。陶陶抱着食盒也跟了进来。坐好后,我掀开车帘探出头去,莫扬已经骑上了马,安叔一扬鞭子,马车徐徐前进。
我和莫扬都回头去看慢慢退后的莫府庭院,我想他此时和我的心情应当一样吧,此一去,不知何时归来?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