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是在那日午后将我召去的。温软的阳光柔柔地撒落楼台亭阁,从光秃秃的树枝间直直地落在地上,刺目而耀眼,却没有多少温度。没有风,寒意依然深深地侵入衣衫。我穿了厚厚的袄袍,还是觉得冷。
王后刚午睡起来,贴身女婢刚伺候她梳洗更衣完,端着一盆犹冒着热气的水从我身边穿过,斜睨了一眼,极富有深意的眼神,让我心里不由一震。
小喜子沉默地将我领进华阳殿后,垂手躬腰禀告。王后依然端坐在那张雕凤镂空靠背的软榻上,不同的是,软榻上斜斜地搭拉着一张银狐的大氅,大氅一角,慵懒地覆盖在王后的膝上,看着就让人心生温软。银狐毛柔软温厚,让我真想去摸一把,有种顺便将自己的身子缩进去的冲动。
这样的银狐皮,元州的我也有一件,只是没有这件品质好,却也是莫扬费尽心思从南疆寻来,蕊珠做成大氅,每个冬天保护我不被寒冷伤害。
王后冷冷地端详了我一会,眼神犀利,像把冰刀往我的身体里钻。我不知王后那凛厉的眼神说深藏的意思,慢慢问安请福后,跪在地上不动。还好天冷穿的厚,膝盖没有那么疼。
许久,我感觉膝盖正在一点点地麻木,肌肉僵硬。王后似乎心领神会我此时的窘迫,终于沉着声道:“莫小蝶,你可知罪?”
我惶然抬头,瞬间低下头,惑然道:“禀王后,奴婢不知犯了何罪?还请王后明示?”
“你好大的胆子,王后说你有罪你便是有罪,赶紧把自己犯下的事和盘托出,免得王后生气。”说话的是月见姑姑,我在御花园见过一次,她是王后的陪嫁丫鬟,入宫来深得王后信任,是王后的心腹,也是华阳殿中权势最高的女官了。
我情知王后要为难我,我就算百口也难以辩驳,可是细想想,又确实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冒犯了王后。小应子让我近日远离王后,我连宫中宴乐都以病推脱了。搜肠刮肚想了会,还是没想起来半点与王后的交集。
定了定心神,我镇定道:“奴婢虽然不敢辩驳,可奴婢确实不知罪在何处?奴婢要领罪,也要知道领个什么罪吧?请姑姑明示?”
微眼一撇,王后似乎努了努嘴。月见姑姑上前来,我只听见“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脸上便火辣辣地疼了一片。月见姑姑给了我一巴掌,本就混沌迷惑的我,被这一巴掌打得更是晕乎乎地不知所以。
咬着牙,忍着疼,我捂着脸颊的火辣,仰头凝视着月见姑姑。
“王后这里,容不得你撒野。”
我心道到底是你们在撒野还是我撒野?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出手就伤人,却诬赖我有意顶撞。这个下马威,放别人身上可能很有效果,可我莫小蝶历来是个一根筋的人,虽然不会蛮横逞强,可也不会强权下服软。
“奴婢确实不知,王后要奴婢死,也要让奴婢死个明白。”
“你想死个明白,行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月见姑姑冷哼着搓了搓手掌,“王宫的规矩,被打入冷宫的人,没有旨意,谁也不得探视,你前些日子做了什么,自己难道不知么?你还抵赖吗?打量我们王后娘娘什么都不知道呢?”
哈,我心里冷然一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梅婉仪。梅婉仪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了,她们还不放过么?堂堂王后娘娘,居然为了这等小事亲自来治我一个舞姬的罪,真是肚量够大。
我清冷一笑,道:“奴婢是去见过梅婉仪,可奴婢并未去冷宫。奴婢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梅婉仪是被打入冷宫的。奴婢去的地方是允梅馆,不是冷宫!王后请明察!”
“知与不知,你都去过了。”王后终于沉沉地开口道:“无论你怎么狡辩,私自探视冷宫罪人,就是犯了大罪。你一个小小的舞姬,藐视宫中法度,枉顾王上禁令,本宫作为一宫之主,若不略施惩戒,又怎么管理后宫中人。日后谁要是效仿起来,这王宫岂不乱套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王后娘娘,奴婢确实不知梅婉仪是被打入冷宫,况且奴婢也没做什么,奴婢何罪之有?”
王后薄凉地一笑,道:“无令而私闯冷宫,探视罪妇,此其罪一;惑乱王上开脱罪妇,藐视宫中规制法度,此其罪二;身犯其罪而无悔过之心,顶撞本宫,此其罪三。就这三宗罪,哪件也不冤枉你。你还有何话说?”
“那王后想如何惩罚奴婢?”
王后“哼”了声,月见姑姑接道:“既然你那么喜欢冷宫,将你送去冷宫吧。王后意下如何?”
我愕然道:“冷宫?那不是犯了事的妃嫔才去的地方吗?奴婢是司乐监的舞姬,王后竟要将奴婢送去冷宫?不怕王上怪罪?”
“你别拿王上来威胁我们娘娘,娘娘是中宫之主,治理后宫本就是分内之事,你以为王上真会为了你一个舞姬和王后翻脸吗?”
“呵呵,奴婢真不知道,原来王后心中如此看重奴婢,口口声声说规制法度,可王后为了惩罚奴婢,连法度规制也不顾了么?”
王后道:“本宫素知你伶牙利嘴,不过今日无论你如何说,也不可能安然出我这华阳殿。既然你和本宫将规制法度,那本宫就和你讲规制法度。依例来说,本宫有权责罚宫中所有奴婢和昭容以下的妃嫔。你不去冷宫也可以,本宫就送你去掖庭司做苦役吧。”
“看来王后今日是不容奴婢辩驳了,铁了心要治奴婢的罪,那奴婢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也不尽然,”王后沉默一会后,慢慢道:“若你能将功补过,让本宫觉得还有调教的可能,或许本宫可以从轻发落。”
我冷然道:“不知王后所言何意?”
觑眼见王后和月见姑姑对视一眼,月见姑姑说道:“莫小蝶,你喜好多管闲事,这也怪不得我们。不过你若坦白说梅汐临死的时候和你说过什么,梅如雨又和你说过什么,本宫或许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发落你。”
“梅汐?梅如雨?”我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王后所指何人。
月见姑姑不耐烦地道:“装什么装?梅汐就是那个疯婆子,梅如雨就是冷宫那个罪妇。两姐妹,没一个好东西。”
我恍然大悟,到今天才知道梅姨和梅婉仪的真实姓名,也才知道原来她们竟然是两姐妹。
王后懒懒道:“本宫抬举了她们姐妹,梅汐也算得到王上的临幸了,只是她自己得不到王上的注意,那怪不得本宫不给机会。梅如雨那个贱人,不过是个宫女出身,本宫抬举她一路做到婉仪的位份,可她却和那个献美人交好,妄想撼动本宫的地位,可惜她心如蛇蝎,害死了王上最心爱的人,王上没治她死罪已经是法外开恩。她以为凭你一个舞姬,就能借机翻盘,也太小看本宫了。”
我道:“王后实在多虑多思了,她们并未和奴婢说什么?难道王后觉得,她们应该和奴婢说点什么吗?”
“太聪明的人,在宫中都没有好结果,”王后抬手端了旁边一盏热茶,轻轻吁开袅袅的烟气喝了一口,“你最好别和本宫玩心眼。”
我双手撑在腿上,轻轻地按了按已经麻木的肌肉,感觉到刺骨的丝丝往上游走,不禁在心底深吸一口气。
我恭顺道:“奴婢不敢和王后玩心眼,奴婢也无心眼可玩。确实不知王后想知道什么?梅姨和梅婉仪,奴婢见到的时候,都已经疯癫痴傻,连人都不认得,不过和奴婢说些疯疯癫癫的傻话,具体是什么,奴婢也不记得了。”
月见姑姑喝斥道:“王后面前,你敢隐瞒不报?”
“王后明察秋毫,自然明白奴婢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王后道:“你嘴硬没用,今日若不说,本宫就让你去掖庭司做苦役,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的下场,比梅汐那个贱人还不如。”
小喜子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此时阴恻恻一笑道:“奴才听说,掖庭司那个地方,每日只能睡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做各种粗重苦活,还要随时被监史姑姑打骂。那个地方的姑姑,下手可不留情面,小蝶姑娘还是如实说了吧。”
“奴婢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啊?”
“我看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受点苦是不会老实的。”月见姑姑撸起袖子道:“你别指望今日有谁来救你,王上去行宫已经几日了,这会子也没别的人敢来王后宫中,再说了,王后惩戒一个舞姬,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
月见姑姑说着就走了过来,对着我几个巴掌下去。我瞬间觉得脸颊火辣难受,眼冒金星。嘴里一股腥甜,抬手试了试,几缕腥红的血丝留在手上。
“你还不说么?”
我咬着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后要惩戒奴婢,奴婢无话可说。”
王后森森道:“月见,给我狠狠地打这个没有眼色的东西。她今日不说实话,就往死里打,打死了拉出去乱葬岗扔了,她命大没死,就让掖庭司的人替本宫好好管教她。”
“是,王后,”月见道:“你以为你会跳舞,王上多召见几次,就能得王上护佑,我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么?你以为仗着郡主和你有几分交情,你在这后宫就成半个主子了,我们王后娘娘就拿你没办法么?今日就叫你看看,谁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月见这番话,我听得模模糊糊。她粗大的手掌诓在脸上,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不一会,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脸颊已经麻木到不是自己的一般,肿得老高了。
折腾了许久后,王后发现从我这里依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有些气急败坏。正要责令小喜子将已经瘫软一旁的我拖出去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一片吵嚷声。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