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启明一直是上的单位子弟学校,他们这一届高中毕业生,创造了子弟学校历来高考上档人数的纪录,但是还不够委培协议的名额,单位决定不把他们的档案投出去,不参加地方院校录取工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不行。
为了把自己的档案从单位的人事处拿出来投档,以脱离去上海的命运,他和妈妈商量了一个晚上,在一个熟人的带领下,坐火车跑到太原,从办公楼又跑到主管领导的家里,转了一天,又送了两箱健力宝才算把事办了。
那时的干部真不算腐败。
他的报考志愿里写了服从分配,满指望能被太原的大学录取,随时都可以回家,甚至榆次也有个师范学校,虽然当老师很辛苦,那也能天天和家人在一起。谁知道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看,竟然是沈阳那么远的地方。
现在他来到这里了,是自己选择的,他能怎么办呢?极度的哀伤充满了魏启明的头脑,想着家,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当中,他竟然哭了!开始是啜泣,后来竟抑止不住的哭出声了。
铁岭那个同学听到了他的哭声,皮鞋点在水泥地上打拍子的动作停止了,不自然的咳嗽了几下,然后很善解人意的出去了。他匆忙下床拿过手巾,抹掉让人难为情的泪水,真是丢人!
他上中学打架,被人打得很疼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现在却这么丢人的哭了。
等铁岭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哭泣,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式躺在床上。现在走到了这一步,又能怎么样呢?他无声的轻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海:可以退学回家,明年再考!是啊,他相信自己可以考更好的分数,上更好的学校,而且,也可以选一个离家更近的地方,就在太原好了,别写什么服从分配了。他一下子被这个念头所鼓舞,神经质的一下子挺身坐了起来,铁岭诧异的看他一眼,又扭转了头去。
但是,明年如何,谁能知道呢?就在他们高考前,一度有谣言说今年不招大学生了,他们还欢呼雀跃了几天,不再复习功课。如果明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不再招大学生了,那他不是更后悔吗?而且,他能保证明年考得更好吗?今年自己不也是充满自信的吗?
唉……,他重又躺回床上,既来之、则安之吧,自己也不能让妈妈再为他操心的了。
用不着再睡觉了,他慢慢坐起身来,揉揉脸,穿好了鞋子,去水房洗了洗脸。
其他的同屋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有他们两个人。铁岭见他进屋,先是冲他不自然的笑笑,魏启明也向他笑笑,刚才让铁岭感到尴尬了。
不知是谁先开口,他们慢慢聊了起来。铁岭的嗓音比较浑厚,带着一丝沙哑,最让魏启明感到亲切的是他那一口浓重的东北话。
魏启明只在黑龙江长到五岁就和爸妈一起到了山西,根本区分不出家属院里,东北三省人口音的差别,所有的东北人都让他感到亲近。
“咋地了,刚才哭啥呢?”铁岭问他。
“没事,忽然觉得有点想家。咱这学校,有点不咋样。”他坐在自己的铺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唉,离家远了是会想家,过几天就好了,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没啥不好意思的。还好咱离家近,放屁的功夫就到家了。”铁岭说话很逗,一副社会腔调。铁岭家离得很近,从沈阳坐几个小时汽车就到,这让魏启明羡慕不已,不过那也不是放屁的功夫吧,魏启明被他的话逗得心里一乐。
“咱们这家学校,看着是挺破,不过背景挺硬的,是部属院校,你想想,能从中专升级到大学,可不是一般学校能做到的,据说还要升级,以后会弄成本科呢,规划的招生规模是一万,到时候就厉害了。你看外面多大,地方有的是。”铁岭揪着自己下巴上的青春痘说着。
将来再牛逼,跟自己也没关系,魏启明撇了下嘴,总之他们这第一届大专生,就是学校的起步了。干嘛把他给招来呢?山西那么多学生呢。可能是因为他的籍贯是东北的吧,倒霉!可杏花是正宗山西人啊,唉!
“你叫啥啊?”魏启明问铁岭,聊了半天,还没问他名字呢。
“我叫宋文宝。你呢?”铁岭问他。
“我叫魏启明。”他回答。
象大部分的东北人一样,宋文宝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豪爽、大方,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他们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如果不是宋文宝那么的霸道,他们会成为永远的朋友的。
后来宿舍里的同学陆续回来了,快到晚饭的时候,几个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共同的话题,这让他的情绪慢慢又高了起来,暂时忘记了下午的烦恼。
他的上铺是二号床,还空着。
三号床是下铺,挨着窗户右边,那位高大壮实的家伙是山东人,来自武松的故乡清河县,操着一口硬朗的山东普通话。
四号上铺躺着一个短小精干、白净面皮的书生,手里捧着一本书,边看书边随时插上几句,他的湖北普通话非常滑稽,到一句话结尾的时候,舌头总要打个转,发出拖长的儿音。比如唱:啊~牡丹,他的发音就是:啊~某单儿。
靠窗的五号铺是铁岭,他的一贯姿势就是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一只手叉在腰上或放在腿上,穿着西装的身板挺得笔直,光亮的皮鞋不时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重重的敲击几下节拍。全屋属他话多,挨个的问别人籍贯,当地的风土民情,好象他是来视察的地区特派员。
六号床在铁岭头上,也空着。
傍晚吃过了晚饭,又进来一个同屋,后面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应该是他妈妈。他是下铺,和魏启明隔着走道,七号。
七号进来后就坐在了床上,他妈妈在帮他打开箱子,整理各种东西,铺床。学校统一发放、收费三十元的红白格子床单上,堆着毛衣、羽绒服等,妈妈正忙着把已经摊开的衣服重新归类,然后再放到箱子里。
进门的地方,每人一个大壁橱,平时可以放自己的箱子什么的,没有锁,得自己去买一把挂锁。
七号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脑门上的头发向上翘着,他时不时的就朝上捋捋头发,是这个动作造成的。
“伟伟,来,帮妈妈抬下箱子,放到柜子里去吧。”妈妈叫了他一声。刚才七号和妈妈一直都是低声说话,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妈妈说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哪里人。
魏启明只有一个大樟木箱,下午的时候已经把要穿要放的整理好了。看到妈妈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吃力的挪箱子,他站起来说道:“阿姨,我帮他抬吧,您歇歇。”
他主动帮七号搬箱子,七号妈妈说了声谢谢,他也冲魏启明笑笑,一句谢谢啊让魏启明开心不已,他的话带着浓重的黑龙江大馇子味,想不到这个一脸秀气的家伙竟是黑土地培养出来的,魏启明跟他说了自己的籍贯之后,他也非常高兴能遇到一个黑龙江老乡。
整理得差不多了,妈妈跟七号出去吃饭了。黑龙江过来沈阳,也得十几个小时吧,七号的妈妈比魏启明妈妈看着年纪大多了,还亲自送儿子上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魏启明觉得自己能来沈阳,隐隐的有点骄傲。随即想起吴杏花也是自己来的,人家还背了个大包呢。
天色暗下来了,才不到六点,东北的天黑得太早了。宿舍里亮了灯,几个人都老老实实的在自己的铺上,无聊的很。
过了一个多小时,七号才一个人回来了,他妈妈住了学校的招待所。妈妈不在身边,他的话就多了起来,跟先来的几个打招呼,宿舍气氛活跃起来。
七号床来自富饶的大庆油田,名字叫娄伟。大庆位于黑龙江的西北部,那里的地下,到处都流淌着黑色的金子。魏启明的老家位于东北部,距离佳木斯很近,那里有美丽的小兴安岭。他们铺位最近,聊得也最多,又是正宗老乡,感觉马上成为亲密的伙伴儿了。
经过和宋文宝聊天,和娄伟认老乡,魏启明处于异乡的那种没有着落的心情,开始踏实了下来。大家都举目无亲,都渴望尽快可以交到知心朋友,起码可以一起聊天,排解寂寞。他回想到了自己刚刚上小学时的情景,竟然好象是历史在重演,真觉得不好意思了。
正聊着天的时候,又有两个同屋来了,还都是广东人。他们的行李摆在各自的床上,都不是下铺,一个二号,在魏启明上面,一个六号,在宋文宝上面。
进门的时候,两个人正用鸟语咕哩呱啦的交谈,并用生硬的普通话和大家问候,做些简单自我介绍。他们俩原本也不认识,在火车站一起搭公交车,觉得对方也是广东人才说起话来,一问之下居然是同一间学校,同一个班,居然还是同屋,实在太有缘分了。
两个老广大致收拾了一下各自的东西,就出去吃饭去了,灰渣路上连路灯都没有,只有柏油路上隔几米竖一根灯杆,灯也不太明亮。
现在,只剩下八号铺的仁兄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了,他的行李箱静静的躺在上铺,大家也没去看是从哪里发来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魏启明对此开始产生好奇,甚至有些盼望见到他了。直到两个广东人回来了,大家关了灯睡觉,八号铺的人也没来。
一夜好睡,魏启明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快八点了,窗外明媚的阳光直入没有窗帘的房间,晃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他又迷糊了一阵子才慢慢爬了起来,拿了洗漱用具去水房刷牙、洗脸。东北就是东北,才九月份的天,撩到脸上的水就象用冰镇过,冰凉刺骨,迷迷糊糊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全身的劳乏也一下子被驱逐了个干净,再美美的伸个懒腰,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全宿舍的人,除了那个尚未露面的家伙,都已经起床了。
暂时无事可做,几个人又开始聊起天来。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早晨,魏启明不想听他们瞎扯,便到开设在楼道另一头的小卖店买了脸盆等日常用品。小卖部里有一股浓郁的味道,所有的小卖部特有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
卖的东西基本都是适用于住宿舍的学生的,有牙膏、毛巾、脸盆、方便面、零食,各种日用品,让魏启明诧异的是还有烟和酒,不是学生不许抽烟的吗?他连一根烟都没带,如果此时能够抽上一口,让袅袅的青烟从嘴里徐徐吐出,再来个美妙的烟圈,那该有多舒畅啊。
魏启明从初二就跟别人学会了抽烟,高三学习任务繁重,他就是靠抽烟顶住了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夜晚,每天学习到凌晨两三点钟。
看着那些陌生的牌子,什么大生产、长白山的,不知道味道会比红梅如何?红梅是高档烟,他抽的机会很少,在山西一直都是抽不带过滤嘴的金钟牌,河南出的,或者是山西出的曲沃牌。看着柜台里几个不太熟悉的香烟牌子,他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还是没敢造次,熟悉熟悉再说吧。
他把买来的脸盆等物品放回宿舍,发现娄伟的妈妈又过来了,在给他削苹果,娄伟还一脸耐烦的说不吃不吃,不用削了,这孩子是被惯坏了啊。看着娄伟的妈妈,魏启明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还有那只烧鸡,妈妈疼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娄伟妈妈削了好几个苹果,给屋里的人分着吃,魏启明接过半个苹果,想起自己包里还有杏花给的大枣呢,三口两口吃完了苹果,他把大枣从包里掏出来,怕他们以为没洗过,就用饭盒盛了,去水房又洗了一遍,分给大家吃。
“你这大枣真甜啊,东北可没有这么好的品种,就是有也是山东山西那边贩过来的,可贵了。”娄伟妈妈吃了一个,夸着大枣。
“这是山西大枣,每年我们都吃,很便宜呢。”魏启明觉得汗颜了,他还真没想过带点山西特产给同学们分享。
“你是山西的啊,到沈阳来上学,道可不近。你一个人来的?”娄伟妈妈跟儿子聊不上几句,倒跟魏启明聊了起来。
“人家不是山西的,他家在那边,是咱们黑龙江人,生在佳木斯那边。”娄伟手里捧着本不知道是什么书,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看,他妈妈来了,也没见他放下。听他妈妈在那说话,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妈妈。
“是啊阿姨,我跟娄伟是正经老乡呢,我一个人来的。”魏启明看看娄伟,回答了他妈妈问的话。
“噢噢噢,那可挺好,你跟伟伟是正经老乡,还在一个宿舍,以后可以互相照顾照顾。我家伟伟可是被我们给娇惯坏了,有啥不对的,你可记得多提醒提醒他。哎呀,一个人,就从山西跑沈阳来了,真行啊,我家伟伟也想自己来,可我总归是不放心,还是得把他送来。”娄伟妈妈话匣子打开了,跟魏启明唠了起来,弄得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阿姨,来,尝尝我们湖北的特产儿,麻糖儿。”湖北来的四号铺带着变调的儿话音,拿着一盒麻糖来给大家吃,才算把魏启明给解救了。
三号铺山东那个拿出几个大鸭梨,宋文宝掏出一口袋花生,互相让来让去的品尝家乡特产,两个老广啥也没有,只好笑着吃大家的。都挺好相处的,这个宿舍不错,魏启明啃着杏花的大枣,孤独恐慌的感觉很淡了,对学校新生活开始憧憬起来。
趁着大家在吃东西说话,他出来洗手,就没回宿舍,一个人来到宿舍楼外,漫无目的的沿着马路走,看看清晨中的校园。尽管他昨天下午还在为它的寒酸感到伤心,可毕竟他要在这里生活下去。
沈阳是重工业城市,当时名列全球污染最严重的城市第二名,第一名是意大利的米兰。光在学校周围,高高的大烟囱就有十一个之多,这是他默默数了一下的数字,稍远一些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但是这并不能影响他已经慢慢适应下来的心情,他在清凉的空气中愉快的散着步。
道路两边的垂柳,枝叶还算茂密,阵阵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路上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学生不时从他身边经过。报了到的新生们有的还在睡觉,也有和他一样在看学校环境的。有刚来的新生提着行李,或是兴奋或是面色凝重的在路上行走。也有老生脚步匆匆的从他身边掠过。
看着老生们拿着书本,他更感到一种回归的幸福,他是来读书的,他会读好的。从入学须知上他知道,他们正式上课要到半个月以后,先要接受军训和政治思想教育。身在校园而不用上课,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远处的建筑沐浴在晨辉之中,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晴朗但有些灰蒙蒙的天空里有几朵浮云,这真是一个让人惬意的清晨。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