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扒久年九月的一个清晨,魏启明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后,终于在沈阳站下了车。
在他现在的家所在地山西榆次,还是穿着衬衣的热天,中午的时候人们还开着电扇睡午觉。虽然他对东北的寒冷早有领教,但那毕竟是儿提时代的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现实是他站在沈阳清晨的寒风中,穿着单薄的衬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看着出站口几个穿军大衣吆喝旅客住店的人心生羡慕。
妈妈叮嘱他放一件羊毛衫在随身的包里,他却趁妈妈不注意,把稍厚一些的衣服全部打成了行李托运。
他不想拎个大包出门,象民工一样。
妈妈要去石家庄站前不远的布匹批发市场买布,再扛回榆次去。本来还不到买布的时间,往常她都是和好几个人一起来,买好几匹布,就在市场里交给火车托运代办的人就行,不用自己扛。
为了送儿子上大学,妈妈一个人领着他来买布了,打算就买一匹,然后自己扛上火车回榆次,顺便送他在石家庄车站转车。一匹布挺沉的,他让妈妈发火车货运,她却不肯,要省那几块钱的运费。
他在榆次上车的时候,就一再拒绝了妈妈陪他到沈阳的计划,她才临时决定买布,免得白跑一趟。临上车时她给魏启明买了一只烧鸡,也被他装作十分孝顺的让她自己带着,在回榆次的火车上吃。从石家庄到榆次要坐四个小时火车。
他不愿意在列车上和那些三五十岁,一看就知道是出差的人,一起捧个烧鸡或者酱猪蹄大嚼特嚼,毕竟他是一名即将跨入高等学府的大学生,和他们不一样!
妈妈在站台上,眼带担忧的望着他,列车已经徐徐开动了。他脑袋伸出车窗告诉她多保重身体,会听她的话的,挥手和妈妈道别。其实他内心对于她的种种叮嘱不屑一顾,他已经十八岁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帮妈妈摆服装摊做生意的时候,他才十一岁。上了高中放假,他天天泡在摊位上,别的摊不开张,他却跟顾客装可怜,一条裤子接一条裤子的卖,紧挨着他家摊位的大妈直说他能干,把大家的生意都抢了。
爸爸常年不在家,妈妈出摊卖裤子,上小学的时候中午没人做饭,他不也一样给自己和弟弟做出午饭了嘛!
就说买布,高一时他也跟着妈妈来过一次石家庄,一人三匹布背着,从市场到火车上,累得他和妈妈直喘粗气,连饭都不想吃。把布推进低矮的座位下面,人也钻进去,铺上包袱皮,搂着布,闻着别人的臭脚丫子味一路睡到榆次。他什么苦没吃过?
现在,他长大了,离开家到遥远的东北读书,自己照顾自己,他行的。毕竟他们也是从黑龙江出来的,东北三省是一家,他现在是打回老家去,就是要振翅高飞,翱翔万里。
在列车上,他不屑于和其他的人说话,自己沉默而高傲的坐在位置上。车上人非常多,以至于他一路上只去了两次厕所。当别人捧着烧鸡或者卤得深红的猪蹄,手撕牙咬品咂有声的时候,阵阵熏酱的香味袭来,他不由默默的连连咽下口水,心里非常懊悔没有带上烧鸡,只好吃面包和干涩的火腿肠了。
在沈阳车站下车,从充满体臭烟臭的暖和车箱里拔身出来,踏上冰冷的站台,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满腔的污浊仿佛一下子被驱逐光了,身心沉浸在清新的冷风之中,精神不由的振作起来。
随着滚滚人流朝出站口走去,他一面后悔没听妈妈的话,以至于自己又冷又饿,一面满心激动的感受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听着周围与自己差不多的东北话,看着远处耸立的高楼大厦。
这就是沈阳,他将生活的地方,他的人生之路将从这里展开,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都由他自己来决定,真是太好了!
走出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上,有几排整齐的桌椅显眼的陈列着,各大院校的彩旗横幅格外醒目。每个学校都有学生会的高年级同学,在很近出站口的地方拉着横幅接站,用个手提喇叭在喊着学校的名字,招呼着新来的同学归队。
对于众多的新同学他没有在意,而是自己站在一边贪婪的享受初升太阳那温暖的光。有一辆大客车停在台阶下面,已经有同学在上面就座,也有几个站在车附近聊着天。都是新生,彼此问候着,询问着家乡班级之类的。
他上车后找了个后排的座位,眯上眼睛就睡着了。因为亢奋,他在火车上没有睡觉,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上午十点多,一大帮来自天南地北的新生,终于在学院礼堂门前下了大客车,开始各自拎着随身行李,与新结识的老乡、同班一起三三两两的进入礼堂办理入学手续。
一车新生的到来,蜂拥着朝礼堂门口涌去,他不愿意在人群中拥挤,决定先去看看学校的风景,不急着进去。
礼堂是比较新的建筑,顺着十几道大理石台阶上去,一排高大明亮的落地茶色玻璃门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他的校友们正在门口进进出出。
礼堂的外墙,是一直到顶的、灰白色水磨石墙面,整个建筑看起来,大方而又典雅。礼堂前的那条柏油马路,并不十分宽阔,笔直的伸开,连接着眼前的几栋楼房。
路两边栽着整齐的柳树,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在左前方不远处,听路过他身边的人说是化工系,那么他就会在这栋楼上课了。楼房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建筑,淳朴而凝重,他喜欢这种风格。
远处,和礼堂隔着一大片方形的荒草地,有一栋二层的白色楼房,冒着炊烟,那应该是食堂。荒草地的存在,说明了这所院校的时间应该并不久远。但后来他才知道,早在建国前就有这所学校,最早是日本人的兵工学校,后来成为一所技校,再后来升级为中专。
而成为大学,只是今年的事,他们是第一批大专生。
荒草地后来被同学们整理出来,作了篮球场和景观花园。
食堂后面望过去更远,有更宽广的荒草地,有或高或低的建筑和烟囱,并不稠密。整个校园视野舒展,地域宽广。
魏启明正看着,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回头看时,一个身材高挑瘦削,面色白净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不可能认识那人,他才到这里十分钟。
那人脸色白净略带腼腆,问他:“你是魏启明吗?”
“是啊,您是?”他很诧异的回答。
确定是他之后,那人展开了笑颜,自我介绍说:“我是这里的老生,高你一届,我也是榆次的,从报到名单上查到你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的,我一直在找你呢,怎么跑这里自己站着?快进去办手续吧。”
“哦,学哥您好,请问您贵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学哥。
“是这,额姓赵,赵海滨。接你们的老生里也有个咱们老乡呢,不过他不是榆次的,他看了你的报到通知,对你有些印象,他跟额说你么有进去,见你在外边背着个帆布包,额就找来了。”
可能是赵学哥觉得遇到个同是榆次的老乡不容易,领着他往礼堂里面走,边跟魏启明说起了榆次话。
学哥的热情让他非常感动,又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进去报到,真是对不起学哥。而且更加惭愧的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榆次人,虽然他生活在那个以陈醋和刀削面闻名全国的省份有十三年了,可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东北黑龙江人,他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大,直到五岁。
他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叔叔、姑姑、舅舅、姨们都在黑龙江。
可初来乍到的马上有人照顾,他眼下可不能对学哥说这些,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还是有个照应的好。姑且先当个榆次人吧。
“赵哥,咱这学校咋样啊?看着人不多啊。你说是哇?”他也说着榆次话,自以为很地道,好歹他在榆次住了十几年了。
他们这一辆车的新生都进礼堂了,半天也没见再有别的车来,礼堂里虽然拥挤,看上去也就两百来个人。礼堂前虽然插着彩旗,可没多少人在路上走,新生报到,不应该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吗?
“咱这个学校,是部属院校,刚升级成大学,原来我们中专一届就三个系,八个班,差不多就两百来个学生,加上你们新来的大专新生,总共也就两届学生,不到五百人。后年就好了,等你们三届大专生都招满了,应该有近千学生吧。”学哥很耐心的介绍着。他转说了普通话,难道听出了魏启明的榆次口音不地道?
中专是两年,大专是三年。后年才能满员啊?魏启明觉得很失望。
他办了几个基本手续之后,赵学哥就拿着他的一堆表格帮着办去了,负责办手续的都是学哥、学姐们,赵学哥去会顺利得多,不用排队。
魏启明一时无事,就把随身帆布包拎着,走到没人的角落里,站在一边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们。
宽阔的礼堂大厅铺着平滑的水磨石地面,墙壁上装饰着漂亮的、奶黄色的壁纸,在主墙上还悬挂着几幅巨大的山水画。暖和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窗,漫射在墙上和人们的脸上,与外边稍嫌冰凉的温度比起来,这里更加显得热情四溢。
大厅里人声鼎沸,各地方言和夹杂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不断传到他耳朵里,他愉快而激动的心开始,感到有些困惑和慌张了,因为对于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没有把握,不知道将会是什么样子。
同屋、同班的同学都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和他们相处好吗?功课难不难?中学时代养成的自卑心理和犹疑的性格又开始作祟了。
为了排解不安的情绪,他的头随着过往的人们转动,希望转移注意力。
学哥个子挺高的,换着一个桌子一个桌子的,拿着他的表格填写盖章,还抬头朝他这边看了看,应该是在寻找自己,怕他又跑出去了。魏启明踮高了脚跟,朝学哥挥挥手,学哥点点头,下巴又朝他扬了扬,意思是就站在那不要乱走了。魏启明冲学哥回应的点点头,学哥放心了,不再看他。
终于又来了一辆车,新生们下了车,冲进了礼堂,把原本还算松快的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这辆车下来的人,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可魏启明没想到,里面有一个对他一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人。
又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学哥才拿着他的表格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个女同学,对魏启明说道:“你再等我一下,这是机械系的吴杏花,也是咱们榆次的,她刚来,我去帮她再办办手续。”说完拿着杏花的表格挤进了人群。
吴杏花,听起来好美丽的名字,可真人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杏花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西北那几个省土生土长的人,或多或少脸颊上都有那么一块红。杏花额头上还有皱纹,刚考上大学,应该也就不到二十岁,可她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了。
她梳着五号头,个子只到他肩膀这里,绝对没有一米六。上身是暗红色带黄细格子的衣服,穿着一条黑的健美裤。要是腰里绑上个红腰带,再给她个鼓,说不定就能扭秧歌了,土气得很。
可能是知道东北冷,里面还穿着绿色的毛衣,腿也穿得圆滚滚的,跟衣着清凉,瘦削的魏启明,行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好,你也是咱榆次哒?”杏花开口了,一口榆次话,黄黄的大牙很让人心惊。那也是山西人的标志,常年吃老陈醋的结果。
“是啊,我也是榆次来的,你是哪里的?”他的意思是问是城里的,还是下面区县的。他说的是普通话。
“额是榆次的啊,哦,额是太谷的。你是榆次城里的?”杏花还不笨,领会了他的意思,依然用榆次话跟他说着。
“是的,我是榆次城里的。”他敷衍着杏花的话,没有了跟她交谈的兴趣。
黄土高原上漂亮的姑娘也不少,怎么榆次就没来一个跟他同校的呢?
“你也是咱机械系的?”杏花不依不饶的问他,他只好回答:“我不是机械系的,我是化工系的,这不写着呢吗?”他把自己的那堆表格里面的一张抽了出来,拿给杏花看。他不想跟杏花说话。
咦,那上面写着籍贯呢,黑龙江。学哥肯定也看见了,魏启明这个骗子,不是榆次人,冒充的。他顿时觉得有点脸红了。
“噢,你不是榆次的呀,东北人。”杏花发现了他的籍贯了,看了看他的表,还给了他,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他说。
“我是榆次长大的。”他强调了一下。杏花嘴唇抿了抿,也不说话了。
大厅里很挤,杏花身上飘来很重的酸味,那是陈醋混杂着坐长途火车的味道,她又穿的厚,这会额头已经见汗了,魏启明悄悄的挪了挪脚步,离她远了点,扭着头四处张望,学哥还没回来,办手续的人多。
咦?有个美女。
他看见在大厅右边,离开人来人往的过道,靠近落地玻璃,一个没人干扰的墙角位置上,一个女生一脸困惑的站在那里,离他不远,脚边放着不多的行李。
跟他和杏花不同的是,他们两手空空的站着等人,显得悠闲,那个女生手里却拿着一堆证件、表格,眼神显露出焦急与无助,也是新生吧?
她身材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象军装不是军装的土绿色衣服,十分合身。头上梳着两个小刷子辫子,带着一个紫框大眼镜,眼睛大大的,白晰的肤色透着淡淡的红润,展现着她的青春与活力。
如果杏花是个土鸡,她就是个天鹅了。
她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上身稍往后仰,脖子挺得笔直,全身散发着一种外露的、具有感召力却不盛气凌人的气质,一望可知是那种有教养的类型。
魏启明喜欢这一类型的女孩子,高中的同桌,现在的女朋友就是这样的,不过她去了上海读书,所谓的恋爱关系也不过是高考之后才确定的。他们那时的高中生还十分单纯,男女同学关系好,也就是上学放学一起走,平时一起做功课。
他和高中的同桌互相勉励,比赛学习,直到高考完毕,纯洁友谊才蜕变成恋爱关系,还不敢和朋友们说。那时他们都认为和女生谈恋爱是可耻的。
至于恋爱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未曾体验过,和同桌在一起时,除了谈谈学习的事情也就没什么了。彼此的感觉就是:既然觉得挺合得来,就恋爱呗。交男女朋友的同学,并不比和其他同学单独交往更多。
他至今连同桌的手都没想过去拉一下。
他当时朝李非走过去并没有想太多,目的十分单纯,就像闲极无聊的人特想找人聊天一样,他就是想和她随便聊两句,胜过跟杏花站在一起丢人。
潜意识里她的好看的外表也是吸引他的原因,当时他就是觉得李非很无助、很让人亲近。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