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了熟悉的楼梯,看着白墙面上贴的到处都是的小广告,陈夕竟有些愁绪。
明明是极平凡的事物,为何现在让他觉得要抓不住了呢?
安静的楼梯间里,他忽然有些自我怀疑。
薛明的话,严正的话,还有长时间以来的猜测。
无论被隐藏的究竟是什么,他都能猜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会威胁着他的性命。
可正是这样,他才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是无知的人。
但他不愿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哪怕这会使他安稳无忧。
生于动荡,破于动荡。
这就是陈夕,明明会害怕,明明会心痛,但绝不会退缩,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
一路恍惚,他终是站在了家门前,看着有些脱胶的福字,他用力摁了下,发现没有抚平,便有些孩子气地一直摁着。
他知道,某些事马上就会展现在他面前,但他却想拖延一下,不愿意马上接触。
“你在做什么呢?”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讶然回头,却见陈平站在楼梯上,好奇地看着他。
“爸...爸,你不是应该在家吗?”
陈平没说话,只是晃了晃手里的大黑塑料袋,站在高处的陈夕,一眼便看清装在里面的大鲶鱼。
“你买鱼做什么?”
“你远飞叔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这不受伤了吗,给你做个鱼汤补补。”
他边说着,边掏出钥匙,开了门,拖着箱子进了家中。
一切好似如常,就像无数次他领着他从菜市场归来一样。
可真的是这样吗?
本来极寻常的父子场景,在现在绝对是不合时宜的,尤其是得知儿子卷入了一起极为恶劣的绑架凶杀案后,陈平此时的反应是反常的。
那就只说明一种可能,叶远飞把完整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包括自己亲自谋划把三个绑匪送上西天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人往往都是这样,哪怕在外机关算尽,哪怕在外无恶不作,也希望着自己在父母的眼里是只良善的小绵羊,如小时那般纯真。
陈夕亦是如此,他绝不希望将自己心狠手辣的那面展现给自己爱的人看。
但事已发生,他微微叹口气,反而觉得有些轻松起来。
哪怕自己有些可怕,但毕竟是他的儿子不是?
......
事实如他所想。
当看到他左手臂和背部可怕的伤痕时,陈平眼神一下子充满了痛惜。
他像个老妈子一样,一边帮他换着药,一边嘟嘟囔囔:
“下次想救别人,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天塌了有个高的顶,没必要靠你一个小孩儿冲上前...”
看着陈平一脸宠溺的神色,他本有些紧绷的弦蓦地松下来,反问道:
“如果就靠那些个高的,恐怕霜儿就折在那儿了。”
一句话,让陈平停住了话头,抬头望着这个胡子只有薄薄一层的孩子,沉声道:
“但你也太冒险了,知不知道,这几乎是一个必死局,只能说你的运气太好了,否则,一步之差,你就得给那丫头陪葬。”
“做什么有不冒险的?如果我不冒险,恐怕霜儿就真的没希望了...”
陈平闻言一窒,下意识脱口道:
“你喜欢那个小丫头?”
他刚想说句喜欢,忽地看见陈平正经的神色,怕他会错了意,忙解释道:
“喜欢啊,我都没个兄弟姐妹,那我就把霜儿当亲妹妹看...哥哥保护妹妹,不就是天经地义吗?”
陈平一时语塞,不自然地应了声,转头去厨房做鱼去了。
看到这个场景,陈夕双眉一沉,刚刚才浮现的轻快转而消失殆尽。
陈平虽是没多说什么,但分明可见的意思,便是不希望他与苏如霜去多接触。
这份不希望,更甚于其希望自己远离叶未央的程度。
但造成这个问题的人,绝不会是这两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子。
叶远飞,苏洛。
他们两人,再加上陈平,到底隐瞒了什么呢?
......
晚饭做的很丰盛,一盘清炒虾仁,一碟滑溜笋片,半只槐花盐水鸭,当然,还有一大盆乳白色的鱼汤。
饭香混着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但陈夕的心思,却不在其上。
他一点一点夹着米饭,似有心事地咀嚼着。
陈平看到这一幕,心中暗叹口气,一面给他夹了个虾仁,一面说道:
“想问什么,就问吧,别总藏在心里。”
闻言,陈夕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将筷子捅进了鱼头中,用力地将其剖开,像是在纠结什么。
良久,鱼头终于被他拆碎,他将碗里已经冷了的虾仁送入嘴中,仿佛这样,能让他获得什么。
“我只想问,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陈平闻言,捞鱼头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对面仍在扒饭的陈夕,压制住心中的汹涌,闷声道:
“他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假话。”
陈夕淡淡回了句,仍是在挑着米饭,像是有无穷的乐趣一般。
“你为何认定我说的就是假话?”
陈平的声音骤然变高,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任何真实,都可能被伪装成想要被人看到的样子。”
陈夕放下筷子,抬起头,对上了陈平的目光。
“就像这条鱼一样,它已经没了生命。所以,我将它的脑袋拆碎后,就会留下我想看到的样子,而那些我不想看的,就会沉在盆底,不被人发现。”
“然后呢?”
陈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盆底捞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然后,就像你吃的那块肉一样。当鱼头的肉和鱼身的肉混在一起时,你就很难发现两者的不同,只有当你吃下时,才会发现这个问题,可这已经太晚了。”
看着目光灼灼的儿子,他突然笑了,打趣道:
“你为何这么严肃呢?难道我们不就只是在讨论吃鱼吗?”
他好似忘了前面提到的那个人,显得如此的平静。
可陈夕却笑不出来。
他也顺手夹起一块鱼肉,放进陈平的碗里,平静道:
“可是,现在的鱼肉,是经过太多道工序的...多到,让人忘记它从案板上被木锤砸下的瞬间,是有多么抽搐。”
陈平顿时脸色一变,夹鱼肉的手也不再稳健。
他听懂了这句话所指之事,更想起来,许多年前,他最后一眼见到那人。
就像,看见离了水面的鱼,不甘的死去。
他一时间有些沉默。
时间太久,流年太深。
漫长的岁月累加,已经让他习惯了这种生活。
当年当夜的悲愤,也逐渐地被打磨的圆润起来,重新命名叫平静。
他甚至忘记了,那天见到的血,究竟是艳红还是暗红?
就像陈夕说的那样,人总会把事实变成自己想的那般。
他告诉陈夕,那只是个意外,并非纯粹地在骗他。
而是他自己,更想相信那是个意外。
他有些烦躁地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吐出口浓浓的烟雾,像最开始颓废那般。
“所以呢?你刚才一直没提到个问题—杀鱼的,做鱼的,改变鱼的,却可能都不是吃鱼的。”
陈平一语说出了其想表达的意思。
这件事究竟怎么样,跟你都没有关系。
它只是一件陈年的旧事,一桩尘封的往昔,你一个不属于那个年代的孩子,为什么要去抓着这件事不放呢?
陈夕露出了苦笑。
他知道,陈平没有指责的意思,更多的是保护与关心,希望他不要卷入到无谓的风波里去。
可是,当他逼死薛明,当听到其遗言时,他就知道,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他都与那个人牵扯上了关系。
“如果有可能,我只想做一个乖乖吃鱼的孩子...可是,爸,如果,我变成了下一条鱼呢?”
幽幽的一声提问,竟让陈平一哆嗦。
他仔细端量着自己的儿子—如剑般锋利的双眉,高挑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他越打量,竟越感觉到熟悉,好似他又坐到了自己的对面。
他控制住情绪,镇定道:
“谁说你会成为鱼的?”
陈夕一时也拿捏不住这个回答了。
他本就不知道那人是谁,做了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凭着薛明的遗言,以及被诈出的严正的话,他才断定了有这么个人,还有他不知道之事。
所以,他是迫于无奈,才跟陈平来了个这个关于鱼的问题。
并非是他故作玄虚,而是他真的就是一无所知啊!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只能试着用这种借代的方法,看看能套出陈平什么话来。
可一番对话后,他的心却更加沉重了。
水远比他想的要深,而且更浑。
陈平现在将鱼的问题抛掉了,直接问他谁说的,这让他怎么回答?
他不是没想说叶远飞,苏洛,来诈一诈其反应。
可看见陈平那极端平静的眸子,他就放弃了想法。
这是暴风雨前的岑寂。
他甚至怀疑,如果他报上个名字,陈平就会马上找那人拼命。
陷入了僵局吗?
不,其实,还有一个最好的回答。
“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思索片刻,陈夕如是答道。
陈平的目光,顿时由恐怖变成困惑,而后又听其继续道:
“他用他的名字,刻在我的血脉里,告诉我的。” 流光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