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年十月六号。
下午,陈夕终于返回了江宁市内。
之所以还在酒店逗留了一个上午,一是因为伤口还要再处理一下,二是案件的收尾还未完成,仍需要他的协助。
直到最后,陈夕依旧隐于黑暗中,没有丝毫的风光可言。
真相永远只能被少数人所知。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一切都是苏洛布置的。
苏洛一边享受着下属崇拜的眼神,一边又有些担心,陈夕是否会心中不平衡,而心生怨怼。
令他惊讶的是,他没有看到丝毫的不满,反而见到的,是一种极其冷漠的漠不相关。
没错,就是漠不相关。
如果可以,陈夕甚至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那些看起来高明无比的算计,其实是一滩鲜红的血,是用生命去成就其所拥有的赞叹声。
尤其是,当他就是这血红色的缔造者时,心中自然不会好受。
无论出于善或者恶,出于任何目的,他都是在无形的杀人。
苏望月的话其实击中了他的内心。
那本唐诗书,就是苏望月愤然的质问:
“你去算计一个无邪的女孩子时,你的无邪,是否还存在呢?”
当时他给出的回答,可以认为是不存在。
但事情远没有是非那么简单。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甚至会把计划做的更加彻底,连最后的风险都不要去冒。
他心中没有愧疚吗?
不,他心中是很惭愧的,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只要能救出苏如霜,他便可以去不择手段。
历史上,这样的人物比比皆是。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坏的,相反,很多我们认为的十恶不赦之人,在有些地方,甚至良善至极。
从某些人的眼光去看,秦桧可能是好人,严嵩可能是好人,和珅可能是好人...
他们的亲友,受过他们恩惠的人,不会在意那青史上的骂名,反而会永远心存感激。
而把苏如霜看成不亚于亲妹妹的陈夕,亦是如此。
但是,这又不能否定掉他的恶?
他用力敲了敲脑袋,仿佛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结一起砸碎,但却更加混乱。
在前面开车的严正,担忧地从后视镜看他,问道:
“有什么事非得暴力解决啊,这多疼啊...”
陈夕闻言,顿时嘴角一下子上扬起来。
一个比特种兵还强大的男人,在跟残忍的凶犯血战后,告诉自己不要使用暴力?
他有些无语。
“对嘛,你看,笑笑多好...”
严正无所谓地笑着,仿佛没心没肺一般。
而看着其满脸的轻松,陈夕却又有了些茫然,试问道:
“...叔,我知道,丁杭是你开枪打死的吧?”
“是啊。”
陈夕惊讶地张开嘴,为他这么轻快简洁的回答而吃惊。
“可是...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的确是个好人,他从没想过要害霜儿,而且他要赎金,也只是为了救他女儿...”
说了好多,最后陈夕试探性的问道:
“叔,你不会去想这件事吗?”
严正闻言,嘴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终于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了。
......
他斟酌了许久,避开了提问,反问道:
“你留意过薛清吗?”
陈夕微微一愣,转而想起来这个名字。
他是薛明的哥哥,也是最终使薛明变得疯狂的起因。
似乎感到有些闷,严正摁下玻璃,让冷风吹进车内。
“一件事有很多种看法,我更偏向于去看因果。”
“不可否认的是,薛清真的是被冤枉的,苏洛当年是踏着其冤屈才扶摇而上,直至今日...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一切的错都是苏洛造成的,薛明除了手段过激外,并没什么错处,他只是想为他哥哥报仇罢了...”
“所以,你,我,所做的事都是在助纣为虐。”
陈夕脸色不定,没想到其给出这么一个结论,却听他继续道:
“但是,这是苏洛的仇恨,与我们无关。薛明错就错在,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他既然伤害到我们要保护的人,那我们还能袖手旁观吗?”
最后一句问话,让陈夕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刚才他一直在为自己的错,去试图寻找一个借口,试图去掩盖。
但是,人生并不需要都是对的决定,错误,也是一种正确。
他的目的只是救苏如霜,那么,无论是对的或错的决定,只要能使这个目的达成,就是必要的。
不择手段的结果强调者。
他从未否认自己是这种人,性格使然,他如此,严正如此,苏洛也是如此。
这就是苏洛更欣赏陈夕的原因,也是苏望月跟陈夕本质上的差别。
当然,苏望月也就不见得是好人。
就像是杀一头猪,陈夕不论过程,只要求吃上猪肉就好,而苏望月,会考虑到猪的痛苦。
仅此而已。
想清楚了这点,他的心情虽没有变好,但智商却终于在线。
他突然意识到,似乎严正和自己谈这些问题,有些不对劲。
这些问题,不是该对一个十六岁高中生所讲的。
他心中略有不安,又隐隐有些兴奋。
“叔,其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你的身手这么强大。”
严正看到那个一如往常的陈夕回归,不由笑道:
“怎么,你想学几招?”
陈夕同时笑着回应:
“是啊...不过,您的这些防身术,都是从哪学的呢?”
风轻吹过,严正脸上闪现的一丝慌乱。
而这恰恰被陈夕捕捉到,他接着又试探道:
“叔,其实我知道,你愿意跟我讲这些事,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有那人的血脉?”
严正终于变色,变成了一脸的惊疑不定,最后,转为深深的忌惮。
“...小夕,你,知道些什么?”
赌对了!
他在心中暗叹,没想到严正也是知情者。
当他说出‘那个人’时,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就像某个禁忌一般,可怕又神秘。
但是,他不知道,并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他甚至自我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陈平亲生的,但又觉得这太过荒唐。
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谜底,现在看来,严正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叔,你说,我知道些什么呢?”
严正突然变得焦躁起来,再没有刚才开导时的平静。
“你不用给我卖关子,这...这些事,不该你们小辈知道。”
“是不该知道,还是不敢让我们知道?”
这句话,宛如一把刀,一下子扎到严正心上。
他有些不敢再从后视镜去与那个年轻人对视。
就像当年他败于那人之手一样。
沉默良久,他终于恢复了平静,有些无奈地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就让他过去吧。”
陈夕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道:
“过去的并不代表着结束。就像薛清,他的事在他死那天就过去了,可是呢?直到昨天,余孽还未消失,霜儿险些因此丧命。”
“过去只是流年中的一部分,它却在影响着现在和未来...过去并不等于远去,对薛明来说,过去从未远离过,所以,他用了最血腥的手段去结束...”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严正越听着,脸色就愈发阴沉。
明明阳光很明媚,但却让他觉得好生讨厌。
不得不说,他听进了陈夕的话。
陈夕没有死缠烂打地去问个真相,事实上,他连究竟发生过什么,都毫无所知。
那么,就试着讲道理吧。
道理这个东西,只会对想听且会产生共鸣的人才有效。
而严正显然就是这么一个。
当年的事,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后,已分不清对错。
但那个人,的确因此而死。
正像薛清有薛明一样,那个人,也会有复仇者吗?
耳边传来不休的声音告诉他,可能有。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人,这次可谓是锋芒毕露。
其狠辣手段,让人叹之未及。
如果,他成了复仇者...
严正有些不敢想象这件可怕的事,但现实好像总在可怕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打住了陈夕的话,有些颤声问道:
“如果,那些没远去的事找上了你,你会迎上还是躲避?”
没有丝毫的犹豫,陈夕回道:
“迎上。”
坚决的回答,让严正眉头一皱,接着问道:
“如果,是以牺牲你关心的人的为代价呢?”
很平常的一句反问,却蕴含了巨大的能量,在陈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自己满打满算,所关心的人也就寥寥几个,排在前面的,无非是陈平,叶未央,苏如霜...
这些人,难道都与薛明口中的那个人有关系吗?
见陈夕沉默,严正才松了口气,但随后一句,却让他如坠冰窖—
“我很讨厌发生这种代价...如果一定要发生,那么,其他人就要做好付出同等代价的准备。”
其他人指的是谁,陈夕不知道。
但严正知道,而且,他自己也算间接的一员。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尘封的流年,将要开启了吗?
......
他听完回答之后,便不再说话。
任凭陈夕说什么,他都仿佛听不见。
当车子行驶到居民区中,陈夕将要提箱下车时,他才开口道:
“去问你父亲吧。如果,你一定要去知道往事的话。”
说完,车子便扬长而去,留下陈夕站在阳光下,皱着眉。
阳光,有些刺眼啊... 流光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