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公寓前种了几棵很高的槐树,今年花期来得早,几百串洁白的花穗随风摇曳。初春的日光很温和,映出的花影婆娑中,另一片异样的影子走上楼梯。她从包中取出从没有用过的钥匙,没有犹豫,推开一扇完全陌生的门。
合上后又过了好几秒,若昕尚未来得及打量眼前的房间,谢诚至已从里面走出来。他踏着拖鞋,随意披了件外衣,阴狠地盯着她看了第一眼,就打起连天的哈欠,懒散地说:“你来了?随意坐吧。”
“这是你住的地方?”若昕很意外。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他对她笑道:“一个刺客把他住的地方都告诉你了,还不够证明他很信任你吗?”
若昕无语回答,谢诚至说:“你请坐,寒舍简陋,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我昨晚上干了一夜的活,实在太累了,没神气陪你。要是打探好了环境,就早点回去吧。”
他说罢又转身要回房间,随意怠惰之态与一个夜班工人无异,加上剃得极短的板寸和褐色的皮肤,邻里相见大多都会猜想他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工人。
“我有事,说完就走。”
他往椅子上一靠,满不在意地哂笑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在我睡意消退之前赶快说完。我今晚还要上夜班,别打搅了我的作息。”
“昨天晚上你的车停在书店附近,你是要做什么?”
谢诚至面色一僵,像是在看滑稽的表演,嗤笑道:“路过不行吗?”
若昕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冷静地说:“景行最近一直忙着写毕业论文。主题好像是关于现在的社会现状。我听他说起,各个学校好像又有不少学生准备游行。”
“我没去找他,刚好路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想看见我。说起来我正想要问你,我拜托你做的事,你好像一直无动于衷,并没有帮我去做。你压根就没有想帮我把话带给景行吧?”
“我没有答应你。”若昕又说:“你应该很清楚,景行因为父亲的事,虽然从未参加任何反抗行动,却一直很在意。若是想要一个人能理解,即使请一个口才最好的辩论家去说服,也远远比不上让他身临其境来得简单扼要。”
谢诚至说:“你是什么意思?解释清楚一点,说不定我能学以致用。”
若昕的语调不快不慢,很平静地诉说道:“你所寻求的是利益也好,伟大的情怀也好,但是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他不说话,神色骤然冰封,衔住一丝晦暗的笑,用眼神勾住她:“你还想问什么?”
“没有什么,我想你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实话。”她转身离去,侧目淡漠道:“有人跑去即将行刑的断头台下,只为捡起一架风车,并不是他贪玩愚昧,仅仅是因为他很寂寞。不要再靠近他,他若是出事,你就会真的一无所有。”
他的眼神布满阴寒,笑意寡淡,低声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温度地丢下一句话:“景行一直保留着你送给他的长命锁。”
他站到窗边,槐树正伸出花枝挂在窗台前,纯净如雪,更犹如悬挂的白练一样飞舞。他看见她消失,才打开窗,一伸手就能碰到那些像玉石一般纯白而温暖的槐花。但是谢诚至只是凝望,似乎能在花影之后看见另外的虚幻景物。风转了方向,花穗打在他的脸上,好像一条白练正要勾住他的脖子。谢诚至打了个寒颤,把它们又推回去,迅速合上了窗户。
四点多,他开车往郊外去。出城直到无人烟处,他下车拿出另一块车牌替换,又往前行驶。村庄口有个戴草帽的人在挖番薯,见到谢诚至抬起头,先露出鹰钩鼻,弯曲程度似乎要把刀片唇给勾起来,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还挂了一对虎眼。他拎起锄头和筐,一句话不说就往村里走。
到了一户人家,老吴待他进屋,关上门问:“人呢?”
“接头时被人阴了,他中了几枪,当场就死了。我带着他开车躲到了山坳里,蹲了一夜不敢出去。”
“那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不敢带遗体进城,第二天一早找到郊外的一家常青公墓葬了。”
他嘱托道:“等下给老乔家里送点钱。一家平时就靠他打渔过活,派人以后每季都给他家送五十块钱去,总要让孤儿寡母活下去。”
“是怎么露的风声?”
“我昨天查过,是小何被抓了。”
他的虎眼变得尖锐,盯住一点说:“小何知道的事并不多,而且平时就认识几个人。”
谢诚至刚认识他时以为他是在发狠,后来才明白那就是他的惯有表情——时常盯着一个地方不放。他记得曾经听谁窸窣评价过:有这种习惯的人鬼心思都很多。
在与任何党派无关的子虚社中,他们一群人都不用真实姓名交流,全是用的姓,而且也是假的。无论是谁都懂狡兔三窟的道理,实战过的人都比纸上谈兵者更明白这绝不是贬义。
周三晚没有按时间拿到东西,他们立刻就转移了地方。
“你把东西放在哪儿?”
“老地方。”
“嗯,接下去的事我去处理。你虽然没出意外,却也暴露了,小何平时跟你接触不少。为确保安全,明天一早你起身去香港待几个月避避风头,也有一项另外的事要你做。”
谢诚至克制出一丝冷笑,低应一声算是服从了,心里清楚老吴已开始猜忌他。就凭他安然无恙,但接头的老乔却死了,小何又正好招供,他自然会受人提防。
谢诚至早已司空见惯,反正暂时也不想留在上海。他感觉到,那个神色淡漠的女人,总是用无比冰冷的眼神目视他,却从不着痕迹地多提一句自己的事,仿佛很有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危险。
他问:“什么事?”
老吴的鹰钩鼻抽动了一番,虎目盯着更牢:“上次告诉你,王渝谦跟去河内投靠那边的人。他们预备要回国了。现在王渝谦刚到香港,迟早会再回上海。别轻举妄动,到了香港会有人接应你。记住,盯准他即可,其它事暂时不用做。”
另一支与他们无关的队伍在三月下旬也派人去过河内,就是没盯准才误中副车。谢诚至终于明白老吴为什么会找自己大老远跑去香港做事,他的算盘打得一向精明。
他又谨慎地问:“你的那条线真的有用吗?”
那已是他第三次问及此事。
“你不是都说王渝谦去河内投靠那群人了吗?”
“那又如何,都被丈夫抛弃了。你指望那个女人能做什么?”
“上海是块无可替代的风水宝地,他早晚会回来的。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明白吗?”
“就算他迟早会回到上海,也未必会去找她。”
“那你就不用管了。”
当得知景行是从他面前带走她时,谢诚至就已经笃定了念头——她在王渝谦心中同样拥有同样无可替代的位置。甚至于他甘愿亲眼目睹失去的全过程。
谢诚至故意把视线挪开看着地面发笑,不与老吴正视,知道会令他很难受。老吴最讨厌认真盯住别人说话时,没能收到对方眼睛的回应,但他故意做了,心里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感,“当然,一直牵着走。只要能刮起风,一定会飞高的。”
自开战后,两年间的论文命题都与战争时事挂钩。教授怕给学生惹来祸端,绝不会出有关战争或政治的命题,多半是在社会人文上指点江山。
三月初,景行已完成论文首稿,正仔细阅读萧乾整理的几十篇报道精髓,加以改动修饰。然而学校有人出高酬请枪手,于是也有人坐地起价。学生与三姑六婆的区别无非是谈资的文化水平高了一两个档次,秘密的诞生就是为了泄露。私下交易一来二去,枪手,买家和清者之间互相得罪,最后不知谁联合匿名举报,在即将毕业的前夕引发了一场地震。
回去的路上,景行仍能听见不少人谈论此事。
“还不是那人拿着找枪手写好的文章去卖弄,结果让他给点了,也是活该,现在别提正常毕业,能不能留下都是未知。”
“他不过是嫉妒罢了,哪是什么真高洁之人。谁让他家境不好,那些不必上进就能要风得风的富家子弟,在他心里生来就是眼中钉。从大一入学开始,他明嘲暗讽多少回了,实在讨人厌烦。”
“我听说他昨日中午出去买饭时,让外头人给揍了,扒了衣服扔在围墙转角的垃圾堆里,缩了一下午,傍晚被保洁员瞧见了带出来的。”
“让他多事,谁不知道那人家里不好惹,偏他带头和人过不去。谁让有些人就出生在高枝头呢,强求不来。我就不信,若他有那条件,他还能清高,会不靠裙带找工作?只怕他父母第一个和他急。”
他凑上前去,小声道:“我再告诉你件事,原是修文与他有了冲突。他才故意举报,就是为的报复修文,断人凑救命钱的财路。结果不仅弄得人家母亲病危,连修文也在临近毕业前被开除了。一家子死的死,疯的疯,谁又真的好过。”他说到此处,忙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反正咱们既未参与,也休管这事,离得远远的最好。我已经拜托了舅舅,你去那家公司面试,经理不会为难你的。你今晚回去告诉你父亲,也好让他宽心。”
也有人私下找过景行拜托此事,虽然他拒绝了,但并不意味他不缺钱。
书店的生意滑坡得厉害,这是他很清楚的现状。因为印刷厂大量刊印日本书籍,原先的八面书架,如今只有可怜的三面排了几册国学典籍和西欧诗歌与小说。愿意看书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战乱缘故,能否有闲钱,以及能否买到大米和面粉都成了如鲠在喉的难题。
若昕带来的几剂药很快就用完。长盛和长繁病情却一直反复,不见好转。锁红一直愁眉不展。若昕拿了积攒的五十块钱给她,锁红没有推辞,感动而惭愧地收下。但无论书店收益状况如何陷入低谷,锁红都没有说过一句要解雇景行的话,还给他从家里带来烀好的土豆,又端着余下的拿去分给开瓷器店的邻居,在隔壁店里和老板娘聊起最近的行情。
景行已准备主动辞去兼职,但在那之前要先找好房子。幸好在毕业前已可以向几家公司投递简历,他已经写好毕业论文的终稿,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终于把此事搁到一边,开始书写简历,闲时在各大报纸上查看招聘启事。
若昕看见他用钢笔圈起的几家出版社,说:“你没头没脑地乱撞怎么行,没有人能帮你引路吗?出个主意也好。”
景行跟她聊起在学校听见的事,说笑道:“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羡慕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只希望能有一个管粮食的亲戚好友,让我可以不用排老长的队去买米,但也就是空想罢了。最好快点找到工作,米越来越贵,我也不知道是最近太忙,还是让你的夜宵给惯的,越来越能吃了。”
若昕恍若未闻,低喃道:“等你找到工作,我想把店送给锁红,你说好不好?”
店铺虽然都由锁红全权打理,但房契仍属在若昕的名下。
他仅是感到一瞬间的惊讶,旋即说:“你决定就是,我都听你的。”
他见若昕在整理书架,也起身帮忙,搓了抹布擦拭台面,随口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打算?”
因为他明白若昕是真的很喜欢书店,从跟着小安第一次走进店中,看见装修和那架从盛春荡来的秋千,就即刻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东家。
她淡淡一笑,只是说:“因为她比我们会打理。若是小安以后又要回来,我再送其它的东西给他们也一样的。”
他笑道:“嗯,都好。”
若昕看着他单纯的笑,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在摊开的掌心放下一串七宝链,道:“去求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给你保平安。昨天佛祖诞辰,庙里祈福祝祷的人太多,我在里面等了很久,又握着它叩拜过所有的殿宇,所以你一定要随时戴好。”
他语噎,立刻套在腕上,看着沉静庄严的七宝珠子,笑问:“你不是一向不信神佛的吗?”
“求个心安也好。反正你戴上,也挺好看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