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泡好的六安瓜片升起袅袅白雾,像是金陵一江春水上的烟雨。不用品尝,光是亮绿的色泽就能让人心旌摇曳。
云裳举起茶盏,透过水雾看着她,忽然说:“落霞,你从前是伺候六姨太的。听说她是嫡出的千金小姐,你的日子一定也过得很风光吧。现在跟着妾室,又是个不求上进的死人,委屈你了。”
落霞弓下身子,略一惊诧,旋即温顺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只想着服侍好眼前的主子。在任何人家,下人的调拨都是常事。今天伺候人,也许明天就去伺候花鸟了。若是伺候一处地方,心思就要逗留在一处,那就是把心掰成七八瓣,也不够分。何况我从前待的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却比不上王家的家业,姨太太对我又好,我过得真不比从前差一点半分。”
云裳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的落差。落霞也立刻表态。
云裳淡淡一笑:“都怨我,不该早点问清楚。我要是知道,就该早点把你归还给她。至少能满足你的心愿。”
落霞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见她沉默,小巧儿又强调:“姨太太想着我们做什么,您的事才是正经事。”
她的眼神略带急切,在不点灯的昏暗白昼,仿佛是要掉眼泪。云裳面无表情,把视线移回书面。
落霞见小巧儿似乎也有和自己相同的心思,于是一鼓作气。但她又不敢直说,随口聊起其他人的情况:“三姨太得宠,却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只图快活,心又大,从不管别的事,每天吃了睡,醒了玩儿。她不会去招别人,别人也不敢招她。”
她止了话语声,稍作沉默后说:“倒是六姨太,看上去并不受宠,又不大声响,却仿佛才是大爷最上心的人。毕竟正房的孩子给姨太太抚养,是从没有听过的事。”
小巧儿脱口而出:“然而六姨太像我们的主子,也一样不上心,反而更愿意带从前她身边的那个佣人出去玩呢。”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好也是常事。说来有个笑话,当年景行佣人期满,刚离开的时候,六姨太就像丢了魂,原本是像三姨太那样的性子,就从那天起变得不大爱说笑了。也是真没想到景行会到北平来,又成了她的佣人。”
小巧儿半低着头,忽然瞪大眼睛,偷觑了云裳一眼,说:“其实男人最上心的应该是面子。”
落霞赞同道:“什么宠不宠爱,说到底谁不是只在意自己?”
小巧儿叹一声气,转而对落霞说:“亲戚家都说我妈福气好,嫁了个好男人。但是我记得有一回,他们因为钱的事闹了别扭,我妈受惯了宠,脾气也差,竟赌气到连饭都不做,偏偏那天又有客人来。没想到那晚我爹生了好大的气,竟把我妈打得脸都肿了。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的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苦笑道:“不过打归打,闹归闹,好歹是一家人,我很想他们。你远上北平,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也差不多,家人都在南京,也有两三年没见过一面了。不知道我爹,会不会因为面子,再揍我娘一回。”
云裳搁下书,站了起来,对二人说:“看书看得眼酸,我出去转一转。”
两人也要跟上去。云裳转身笑道:“不用跟来,你们慢慢聊,别让我败了你们的兴致。难得你们聊得那样契合。”
云裳在湖边站了很久,看见若昕带着嘉明沿桥回去,慢慢走向她的院子。若昕正在房中刺绣,见云裳进屋,说:“二姐怎么有空来?请坐吧。”
“刚才我理账,看见你房里的开支实在太少了,又几乎全用在二少爷身上,就来看看你有什么缺的东西。怕你受了委屈,不好说出口。”
若昕淡淡一笑:“多谢你记挂,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缺。要是想到了,再去跟你说。”
桌边的篓子里堆了不少绣品,既有手帕丝绢,也有成品衣物。若昕正在缝制一件小孩穿的淡黄色棉袄。云裳惊讶地说:“你是给二少爷做?做这么多,他穿得了吗?”
若昕只是说:“小孩子长得快,多做几件,也不至于以后临时做赶不及。那几条丝帕,是平时绣着玩的。”
“你的手真是巧,绣出的花比画得都好看,像是会从衣裳上长出来一样。将来你自己生养的孩子,一定很幸福。有你在,光是好看的新衣裳,就穿不完了。”
“你要是看得上,我也送你两件。”若昕转移了话题:“我最近正学绣旗袍,请外面的裁缝师傅做好样子,上面花纹自己绣。但是纹路走向比别的难多了,绣了两件,花纹不是歪的,就是挤成一团,白白浪费了两身好绸缎。”
“那就先多谢你了。”云裳看见布堆下露出书角,抽出后,注视红绸缎包住的封面,书名下标着她曾读过的法国作者。
“你爱看书吗?”
“无聊的时候看一眼,小时候以为凡是书就全是看不懂的话,现在发现原来不少书里就是几个争来闹去的故事,连骂人的话也照写不误,还有好多听都没听过,想也想不到的人和事,比外面唱的戏要有趣得多。”
若昕看了她一眼,问:“你也喜欢看吗?要不要借你几天?这本书确实挺好看的。”
云裳揭开书面,说:“我原是来看看你缺什么,结果反而成了拿东拿西的人。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去外面的书店买的吗?”
“鼓楼北面那条街上有一家书店。当时我去给嘉明买字帖,顺手翻了两本,觉得挺有意思,就一并买了。”
“我以为是大爷带你去的。都忘了,他虽然出过国,上了十多年的学,却不爱看书。”
云裳把书放回去,并没有要借走的意思,说:“你做了这么多衣裳,有没有给大爷做两身?因为兰馨的事,他最近一直情绪低落。”
“低落的又岂止是他。我想想也怕,确实没必要自找不舒坦。一个人过得清静,没什么不好。要是无聊,就做些别的事。修剪盆景,喂鱼养鸟,或是去街上散散心。不怕你笑我,我要是闲得慌,还会改看过的小说,比如哪里的情节我觉得不好,或是不想看到悲惨的结尾,就会动笔改到满意为止。自己私下里看,也就图个乐。过日子,不就是在脏泥地里种花吗?”
“你和春黛待久了,也变得像她,凡事看得开。”
云裳扯出一段笑:“不过你不用多心。说到底你和兰馨并不一样。你若是怀了孩子,大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若昕轻嗤一声:“他最看重的是你,把偌大的家都交给你打理,最宠爱的是春黛,又有我什么事。李嬷嬷年纪大了,照看不好人。我只是个第二老妈子,专门给他带孩子罢了。”
她用淡粉和紫红两色的丝线,在浅紫色的缎面上绣出几朵折枝并蒂的芙蓉,再度将话题转移:“与其为别人想,更应该为自己想才对。你也挺喜欢孩子的吧?”
云裳凝视着她手上的明艳花枝,低声笑道:“其实有没有孩子无所谓,能像春黛那样,什么都不去想,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也是让人羡慕的好命。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最重要的也是和心上人一起把他带大,就好像两个人的时光叠在一起,重新诞生在世上,沿不同的路再看一回人间。”
在她婉转的声调中,若昕绣完最后一针,剪断了丝线。
王渝谦在屋里正练字,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已经猜到是谁。春黛拿着几张纸,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走到他面前,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在练字啊?”
他低着头说:“我今天没心情打牌。”
“切,谁找你打牌啊。牌技那么烂,赢了你的钱都没意思。”
春黛朝摆放整齐的书桌上扫视了一眼,心中所想全都表露在脸上,惊叹道:“收拾得真干净呀。下回你去帮我整理梳妆台吧,化妆品,保养品还有首饰,乱得一塌糊涂。”
王渝谦睨了她一眼,说:“那你的脸怎么都没有乱得一塌糊涂。”
她扬起画就的锐利长眉,笑道:“怕把你吓得掉眼泪。”
他面无表情。春黛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灵动的双目上下打量着他的脸,说:“王处长,你长得真俊俏。平常没人的时候,你会不会对着镜子笑啊。要不今天试一试,你盯着镜子认真看五分钟,准保你笑出声。”
王渝谦拿起笔,飞快地从她的鼻尖越过,横过脸颊画了一笔:“你可以回去洗脸了。”
春黛蹙眉道:“你干什么呀?我化了一个多小时的妆唉,本来想找你出去玩的,连地方都想好了。”
“我没心情。你没看见我在练字吗?”
“好不容易休了长假,居然天天闷在屋子里写字,人都要练发霉。头发也变得这么长,把耳根子都给遮住了。站在远的地方看,还以为你边上长出两朵香菇呢。”
王渝谦强忍住笑,正要抬头严肃地瞪她。即使是那一道墨痕,也挡不住她的笑靥明媚。她神秘一笑,伸手抖开那两张宣纸:“我送给你的。你收了我的礼物,就得跟我出去了。”
几天来她没有开一场牌局,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在屋里。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从没有学过书法,连书都没念过一页,根本就不识字。两张纸上分别大写着一个很丑的字——那是他的名字。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