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沉入昏暗,几盏不亮的路灯相隔遥远,晃着似是湿透的光。景行一下课就往回赶。林书南找到几篇英语文章,说是很适合他目前的进度,晚上讲解给他听。景行将那辆旧自行车蹬得飞快,几乎要离开座椅,在寂静的长街上划过一道风声。现在他只想着用功,希望能早一天走进大学。那已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期盼。
他再拐过一条街,就快要见到明亮的围墙和门牌号,脑后却突然挨了一记重击。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去,落进一个捆紧的黑布袋中。自行车一同倒地,轮胎急促的转动戛然而止。
当他从梦魇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刚一起身,觉得四肢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头也疼得厉害,眼前一花,又倒了下去。他躺着环顾四周,书包扔在床边,房中除了燃着的几根蜡烛和这张床外,再没有其它东西。他躺了很久,稍微恢复了点力气,挣扎起身去开门。门却从外面反锁,他用力推拉了几下都打不开。
屋子四面封闭,仅有一扇小门,连窗户也没有。他拍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只能又坐回床上去等。过了一个多小时,门才吱一声打开。
若昕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先是一怔,快步走到他身边,紧张地问:“你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受重伤的?”
景行同样懵然无措,与她面面相觑。那扇木门又迅速地合上了。景行猛然间意识到即将要很糟糕的事。他高声制止,做着无谓的抵抗,因情绪激动,受过剧烈震荡的头又感到一阵裂开似的疼痛。
他倒嘶一口冷气,往后仰去,闭目咬牙。
若昕伸手搀扶住他,慢慢将他放在垫起的枕头上,说:“你别乱动,小心碰到伤口,先躺下,看看到底哪里受伤了?”
景行心乱如麻,稳住身体,喘息着说:“我没事,谁带你来的?”
她担忧的神情逐渐冷却,念出两个字:“落霞。”
景行的诧异也随她淡漠的眼神瓦解,又问:“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她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其余的我问她,她也不说了。你的事,我也没想那么多。”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似乎并不担心眼前的局面,面无表情地沿床沿坐下,也不看他,望着那簇微弱的灯火。
景行缄默,半晌后说:“凡事你都要先考虑清楚。你应该明白,包括我,任何人都不如你自己来得重要。”
若昕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到他眼前,很自然地说:“可是她给了我这个。”
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荷包,曾经是她的零食口袋,装满了青果蜜饯。落霞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从他身上拿了一件贴身的东西。
她的目光涣散如灯晕,薄唇轻启,发出一段喑哑的笑:“原来你一直留着。”
景行把脸转到一边,感到面颊上像是烧起一盆炭火,不愿让她看见被戳破的窘态。
若昕仍旧发现了端倪,只是并未尴尬,而是惊讶地说:“你的脸好红,真的。”
她的表情强调着那并不是正常情绪该有的红晕。经她这么一说,景行也察觉出异样。先是面颊发烫,随后气息也变得紊乱沉重,从内到外,涌出混浊的热潮,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当景行恍然大悟时,手指已经不自主地打颤。
“你怎么一直在发抖,你很冷吗?”
她伸手抓住了床上的被子,随时都会给他披上,靠近了一段距离,想看清他的状况,却被他竖起的手阻挡。
景行的额前渗出了薄汗,已经说不清楚话,沙哑地抗拒道:“你别过来,我没事。”
他用力掐紧大腿,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热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从心房沿着血脉向全身爬去。
若昕立刻明白,顷刻间复杂的情绪填满她的脸孔。愤怒,担忧,惧怕和歉疚交错徘徊。她紧闭眼帘,止住漫出的湿润。
景行强笑道:“你,你别怕,簪子借我用一下。”
若昕拔下一根金簪,递到他手上:“你,你要做什么?”
“你把脸转过去。”景行见她很担心,竭尽全力放温柔声调,说:“快点,没事的。很快就好。”
她犹豫着把脸转过去。景行迅速把簪子朝左臂扎去。剧烈的痛楚很快就浇灭了欲火。血沿着手臂下滑,把袖子染红了一大片。
若昕拿出手帕给他包扎,不说一句话,直到他的气息平和,拿起那支沾了血的金簪,恍惚间笑道:“要不你捅死我算了。”
“别胡说。”
“我没胡说。”她疲倦到了极点:“我倒想看看我死了,他们要怎么收场?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还想要做什么?”
景行凝视着她湿透的眼眶始终没有掉落一滴泪,直到阒然干涸,是因为她在笑的缘故吗?
他勉强笑道:“你死了怎么看?”
“你帮我看啊。”她低下头,地面印上两滴水痕:“然后你再说给我听。若是我死了,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你的声音,我想我应该是能听见的。”
“我不说给你听,我怕鬼。”
景行吐出一口气,拭去额前潮湿的乱发,问:“现在几点了?你有怀表吗?”人在焦急的情况,会特别想知道时间。景行清楚现在家里人一定正满大街找他。
“没有。我出来的时候是刚过十一点。原本都要睡下了,落霞悄悄来叩门,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车子在路上又开了很久,估计我到的时候,都快两点多了。”
若昕看出他内心的忧虑,转动着那支金簪,说:“一定能出去的。既然是落霞,那就是云裳做的事。如果明天早上都没有,我就去把门磕破了。”
“拿什么嗑?”
“我跟你说过,对付门,要用脑袋。”她似笑非笑地说:“无论是我的脑袋破了,还是门破了,都会有人来的。”
“那要是门刚好破了个窟窿,你的头穿过去,卡住了拔不出来怎么办?”
她被逗笑了,睫毛发着抖,脸上的云霾一扫而空。景行也是用说笑安慰自己混乱的心。他挣扎着下床,抱膝坐在墙边的地上,对她说:“你先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应该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
若昕二话不说,把被子拖了下去,铺到他身边:“地上又湿又冷,没法坐人。我听你的,你也得听我的。”
她把被褥折成三层,两层垫在底下,一层盖在他身上。景行无法拒绝她执拗的表情,不再推让。她坐回床上,靠在墙壁上发呆。景行见她无法安睡,就说:“我书包里带了本小说,挺有趣的,你想看吗?”
她点点头,把两支灯烛都移到床边,接过看了几篇后,似笑非笑地叹道:“花十年光阴只用来做一件事,脸面那么浅,信念却那么深。”
景行很快就会意她说的是哪一篇,不解地说:“你是说她没有后悔吗?那怎么可能呢,十年光阴全都错付了。”
“嗯。”她确定地说:“她或许会心酸,会绝望,甚至会发疯。因为她在命运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憧憬,虚荣,追求,坚定,灵魂都在最后归于虚妄。可是她什么都失去了,就是没有失去她自己。她依然是最初那个执着的女人,执着到不选择逃跑和欺骗,而是牺牲十年的美丽与时光。因为她向来都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没有后悔过。”
若昕仰目看着封闭木屋的天顶,问:“景行,等你以后念完大学,你最想要做什么?”
“我?”景行也无事可做,和她谈及从没有与人谈到过的梦想。但与其说那是什么豪情壮志,不如说更像一个难以实现的心愿。“我其实很想开个店,既是书店,也是花店。我每天都会在书架上挂新栽的花,中间摆几张小桌椅,让人可以坐着看书喝茶。柜台前也摆满花。茉莉,月季,海棠,三四株扎成一小束,搭在摊开的书上,送给买了书的客人。我每天在柜台前坐着看书,也不用去吆喝,也不用招呼顾客。”
“你就用这儿来想象要怎么装修吧?书架摆那里,柜台摆在门边吧,可以随时看街上的风景,其实圆形的也好看。”
“我有纸和笔,你要画吗?”
他们一夜没睡,聊了很多话,终于听见了外面传来轿车的声音。
王渝谦难得亲自开车。云裳坐在边上,平静地拿出小圆镜,审视今天匆忙画好的妆容。车子飞驰在崎岖的荒林路上,颠簸个没完。他失去了耐心。最近流匪和山贼活跃于山林荒野。
他冷笑道:“你真是费心了。”
“面对大爷的事,我不敢不费心。”
“是么,那我真是要多谢你。趁现在没别人,能告诉我,你大张旗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归是那封信的事。我想他们既然故意让你看见,应该是等着你交给日本人,然后有‘自投罗网’吧。”
他面色凝滞,旋即哂笑出声,像是看一场很滑稽的角斗戏,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计策,但很多计策竟会从一开始就不攻自破。难怪孔圣人说过犹不及。越高明的计谋也许同样意味着越愚蠢。蠢到最后防得了缜密多心的聪明人,却防不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笨人。”
他的尾音拉长,似是一声隐秘的叹息。
“您的意思,我听不懂。事实上你们的意思,我都不愿意听懂。我只知道挟制男人最有用的办法。不在于是否拥有智慧,而是但凡是人都驾驭不了的尊严和欲望。”
“是吗?”
云裳笑着说:“您之前执意追回四姨太,是因为看了初晴一眼。那如今您的追逐,又是什么缘故?听落霞说起,新城有个风俗,成婚之时,新人会得到一对花笺,彼此记下一路走来忘不掉的事。不知道她有没有给您?但是这样的东西,好像并不适合大爷。”
他冷淡作答:“更不适合你。”
他的漠然并不是源于生气,而是她所说的花笺让他想起春黛写的那两幅字。他立刻回到最初的话题,不想再纠结此番情绪:“但是我并没有上交那封信,辛苦他们白设了埋伏。”
云裳眉心一跳:“既然您一清二楚,为什么愿意跟我出来?”
“按你们的计划走,才能引蛇出洞。但最近地下分子活动密集,各处城郊都有不少日本士兵巡逻,若是两方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外狭路相逢,又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山口一定会派人来的。即使是虚张声势,日本方也一定会有所行动。土匪为非作歹是真,但假借日本之名作恶,完全是他的谎称。因为日本游离于郊外侦查地下分子的小队所做作为与流寇大同小异,正好眼下有一只送上门的替罪羊,无论是真是伪,都会趁机利用。
“那能怎么办,难不成动枪之前,互相先上去说声对不起吗?”云裳无所谓地笑了笑,把脸侧向窗外,眺望了无生趣的美景。
他低声说:“除此之外,我很想知道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和她是不是六姨太没有关系。”
云裳不再说话,眼帘中划过犹如江南春岸的绿影,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来也有一种默契:彼此永远都无话不谈,却是无关情谊和忠诚的知己。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