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南和他大伯家长年累月生了不少嫌隙。他的堂弟贪玩厌学,哪怕林书南抽时间耐心教他,他也一副爱学不学的无赖样。纵然林书南脾气好,后来也忍不住发了火。堂弟回嘴说:“你吃我家住我家的,教不好人还要骂我。”
连带伯母也在背后发牢骚说他成天想着在外头挣钱,根本就不用心教她家小孩,随意糊弄,白白耽误了他才弄得成绩吊车尾。
他近来烦心事多,因为父亲咳得很厉害,他妈一个人长年挑两头担子,又是做农活,又要干家务,硬生生累坏了腰。父母两个都忍着不肯说。其实家里很需要钱去买药,若是再等久一会儿,连口粮都成大问题。还是他亲戚上北平时私下里告诉的。他心急如焚,拼了命地打散工挣钱往家里寄。他那堂弟平时就常私自进他房间动他东西,这一回又偷了他抽屉的钱不知道怎么花了。林书南气急了,去找他理论。他倒是一口抵赖:“你自己花了还是丢了,就赖我头上来。谁进你房间了,你别胡扯八道。”
“大伯都说今天早上就看见你进去了,你还不承认。”
“是啊,我是进去了。我进我家的房间,拿些我的东西罢了。谁拿你的钱啊!”他扑到他妈怀里闹道:“妈,他骂我是偷儿呢。”
他妈素来护短,把孩子搂在怀里,不大客气地骂了他两句“喂不熟的白眼狼”。他心里压了一腔怨气,又不愿意闹得太僵。他和景行说了这事,表明想在外头再找个地方住。景行立马取了两百块钱塞给他,道:“你快拿去寄吧,你要是和我客气,那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后来江冬秀察觉了就问了一句:“书南这两天看上去心情都不大好,交女朋友了吗?”
景行于是和她说了这事。她就执意要林书南搬过去住,强调现在外头乱,一个人住外面太危险。
景行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作家赠的新书《边城》递给他,有些讨好地笑道:“这是沈先生刚写的新小说,送给你。”
他把书接过去,还是不快地抬目瞪他,低声道:“少来这套。”
“我都跟你认错了,你怎么还生气。而且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吗?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也不用额外拿钱贴补给你伯父家,还省了住宿费。再说了,婶婶说得对,最近外面真的太乱了,你住外面我们都不放心啊。”他细数着种种好处。
林书南拿书脊敲了一下他的头,嗔道:“我就知道你是故意跟师娘说的。
“真不是。”他伸手摸了摸,竭力辩白道:“婶婶问我你怎么看上去好像不高兴。我才跟她说的,我没有主动去打小报告。”他说到后面声音都很不自然地轻了下去。
“那有什么区别?”
景行劝解:“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可是现在父母的事要紧。再说就麻烦一年,以后等你工作了,有空回来捎些东西看看他们不就行了吗。”
他龇牙一笑,说:“我哪里还有钱,你知道我放的位置,如果要用就去取。你不愿意依靠他们,跟我总不用客气的。不用你还,正好抵消你给我补习的家教钱。”
“你还真是会盘算啊。”
林书南看着景行天真无邪的神情,心里的气顿时就消了。他只是不大情愿让外人知道自己的心事,认为年纪都大了,还要依靠别人生活实在很不光彩。可是又实在拗不过胡家的好意,何况还有个自作主张的鲁莽孩子夹在中间牵线搭桥,他根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师娘说的没错,最近城里确实闹得很厉害。报纸上说郊外也有流寇土匪趁乱闹事,连人都打死了。我过来的路上看见宪兵又在搜查。”
他吐出一口寒气:“真讨厌打仗,我就想和家人好好过日子,盼望能赶快毕业,在北平安顿好,把我爸妈都接过来住。现在这情形,都往南边逃了,哪敢让他们来。”
到了晚上,景行上完课回来后,林书南已经躺在床上看书了。为不给人添多余的麻烦,林书南就在他的房中支了张床。他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格,此时正专注地读那本《边城》。
待景行洗漱好回到房间。林书南刚读完,将书捧在手里,似乎放不开,说:“你把这本书送给我吧。”
“可以呀,但是你得先让我看完。”他用毛巾擦着湿头发,坐在床沿上,问:“讲什么的?”
“一个只有炊烟,没有烽火的地方。一群住在流水迢迢中,有爱无恨的人。现在好难得看到这样的书,不再是生命进化中没有抛却的兽性的实然,而是人性的应然。”
景行没有听懂,哂笑道:“看来我要先看完,才能和你讨论了。不如下次再去林姐姐那里,就拜托她同意我带你一起去。你可以和沈先生交流一番。”
“原来你今天是去梁家了。怎么样,传说中太太的客厅,一定很有趣吧。”
“嗯,他们聊了好多,不过我只能记住一小部分。在那边听课能学到不少东西呢。”他钻进被子里,关了灯后两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到最后轻微地像是呓语。
“景行,我想有一条没有来处没有尽头的河,石子岸边的木桩上系一叶小舟。一座窗户向阳的木屋,门前一把小矮凳,一个人坐在上面,捧着碗吃刚捕的鱼和香米。大河到了深秋,起满朦胧的水雾,风一吹就把人笼罩起来了,连他的满足和幸福都笼罩起来了。”
“我家以前就是一座小木屋。院子里种满茶花,海棠和月季,墙壁屋檐上也挂满了凌霄花。我经常在午后,坐在窗户边的床上念书给我爹听。”
他们说着说着,渐渐止了声。许久林书南才听景行翻了个身,声音带一丝沙哑,“一定很快就会过去的。”
王渝谦走进办公室时,山口晨一也在,正和王克敏说话。刚升为少佐的山口晨一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并点了点头。王渝谦也回以相应的礼数,将一封信放在办公桌前,说起近日奉命令去查郊外流寇的事。
王克敏一直就不放在心上,拿手指敲着桌面,动作像是在拨算盘,说:“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等忙完手上的事,过几天再去收拾他们。”
山口晨一嗤笑道:“脑子笨的人真是到处都有啊,随便从黑市买几把土枪,就自我感觉能组成一支精英队伍了。随时都能叫他们吃苦头。”
王渝谦转向他,很为难地看了一眼,令山口晨一很快收住了笑容。他意识到事态虽然还不严重,但也不至于能当成笑谈。
王渝谦又转回去,把目光对准心不在焉的王克敏,平静地说:“我派去的人查过,那不是寻常的匪徒。他们当中有人会说日语,服饰上也有太过明显的日本标志,像是很担心别人看不见一样,可是他们并不是日本人。”
这一段没有任何起伏的话,让两个听众立刻站了起来。山口晨一很果断地高声叫嚷:“我们没有人做过!”
话虽然是王渝谦所说,他却冲着王克敏吼,矮小的身材绷紧得像根弹簧。王渝谦注视着他的眼睛,摇头说:“看来是有人要和你们过不去。”
王克敏用力一拍桌子,双手撑在了桌面上,说:“我们得赶紧派人再去查,要是遇见了,务必抓几个人回来问清楚。”
“确实得赶紧。他们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不只是抢劫霸凌,听说前几日还打死了几个农夫。住在城郊的人恨之入骨。当中的误会好像更深了。”
王克敏问:“具体在哪个地方?”
“东南西三郊都有,不止一支队伍,始终神出鬼没。应该是有人先带的头,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开始浑水摸鱼了。”
他与沉默的山口对视,说:“还是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好。”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他们就像兔子一样,荒郊野外到处都打满洞,鬼心思又多,真是防不胜防。”王克敏轻描淡写,忙为自己开脱,又笃定地说:“马上加人手去巡逻,毕竟治安是最要紧的事。”
王渝谦再度朝山口露出为难的表情,沉声道:“说起治安,最近城里闹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就怕调不出足够的人去管城外。”
“一点小事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做好吗?真是一帮天杀的废物。”
“算了。”山口侧过脸,用尖的如同老鼠的眼白对着王克敏,冷漠地说:“我想既然我们都已牵涉其中,也不能坐视不理,不如土匪的事就交给我做吧。”
王克敏哑口无言。山口把视线朝向王渝谦,他颔首道:“您带人亲自去剿灭土匪,真的比任何解释都有用。但是现在出动军队,好像太引人瞩目了,只怕会打草惊蛇,而且对不明事理的百姓来说,误会也许会加深。”
“不必大张旗鼓。”山口的冷面孔暂缓,“派几支小队伍去就行。”
他往外走去,冷笑声在两步后响起,“你们的效率确实太低了,光是几个学生就搞不定,束手束脚,以后干大事又该如何呢?”
王克敏虚留了一番:“山口先生,您要走吗?我有朋友刚从英国给我带来两箱上等的雪利酒,还有几盒英式红茶,正想请您一聚。”
“不好意思,我对英国的酒和茶叶不感兴趣,还是更喜欢和式清酒和绿茶。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再请你去我家。”
山口大步离去。王克敏长吐出一口气,手掌心停留过的桌面上留下两个湿漉漉的印痕。
王渝谦不得不佩服他的狡猾。王克敏知道现在日本和英国为在北平的贸易纠纷闹得很不愉快,面对把灵魂和思想全都上交给天皇的日本军官,提起让他抗拒的东西是最好的逐客令。
王克敏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拿起那封信,略看了一眼,震惊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早就想好了。”
王克敏缄默无言,许久后说:“让我先想想。最近你查流寇的事也辛苦了,先回家去歇一段日子。你也要想清楚,可不是一件小事。”
午后云裳坐在桌边看刚买的新书。近两月她的时间大都用于此,每天处理完并不繁杂的家事后,就会坐下阅读。小巧儿坐在她身边发呆,过了快有一两个小时,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云裳拿书脊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将她惊醒,说:“你怎么不去做事,一直守在我身边做什么?。”
“我是在想,大爷近来都休假在家,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您——想到办法了吗?”
“要是没想到,又能怎么样?”云裳不在意地说:“反正他们总是会安排好的,前一封信是为了防他,有相应的计划;后一封信就是为了防我,所以两封信上都说得不明不白。谁知道他们六点钟会做什么。”
云裳的一眼看破让小巧儿越发低落。她的眼中徘徊着不自然的晦暗,直到落霞的步入才倏然散去。
“二姨太,我刚才从院子里回来,看见三院很热闹呢。”
“什么热闹?”云裳翻了一页书。
“三姨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金黄色的狗,竟然会做哭和笑的脸色,连皱眉和赌气都会。六姨太和二少爷也在。二少爷陪着那狗玩得可欢乐了。三姨太一直在说笑话,把几个小丫头的肚子都给笑疼了,站都站不稳。大爷看上去也很高兴。”
云裳说笑道:“那你带小巧儿也去看看吧。她也一直皱着眉,不晓得在和谁赌气。”
落霞眼尖,看见茶几上只有一盏空杯,续上一杯新茶,端到云裳面前,问:“姐姐有什么事不顺心?”
“哪有心事,我不过是劝二姨太别成天坐在屋子里。”
落霞见云裳不为所动,说:“其实我也一直想劝姨太太,既然最近大爷都在家,您也该为自己想一想了。好歹三姨太有宠爱,六姨太有二少爷。”
“我却什么都没有,所以就更应该安静。”
“您有她们都比不上的东西。”
落霞低眉垂目,认真地说:“宠爱和孩子并不是最重要的,女人的地位取决于娘家的高低,那才是真正会帮衬的至亲。我从前帮佣的人家,姨太太也很得宠,又生了独子,但却永远都越不过太太的掌心。您的出身是后院中最尊贵的,并不比正室夫人要差,大爷一直不续娶,又把管家的大事交给您,当中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只要您愿意,一定能争出一番天地。”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您是我的主子,我自然盼望您能好,那样我也能好。我到了北平,早就没有至亲家人了,唯有靠您的庇佑。”
云裳的唇畔升起淡如雾霭的笑意:“偶尔听你说起家乡的事,好像你从前待的地方仍旧和前朝没有差别。但是现在的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落霞压低声音,平静地说:“您看五姨太就知道了。前朝也好,现在也好,世界再不一样,其实人都是一样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