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回到房中,落霞正用沉水香炉熏被子。她见主人归来,上前倒了茶后问:“姨太太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您要多在外头玩一会儿呢。”
她端了茶捧在手里,面无表情,淡淡道:“能有什么好玩的呢,跟在别人身后讨嫌吗?人家倒像是一家三口似的。”
“姨太太说什么呢?”
“没什么,这不是峨眉雪芽吗,这么好的茶是谁送来的?是大爷吗?”
落霞摇头说:“不是,是三姨太,说是她娘家的茶叶铺子里刚进的好茶。她给每位姨太太都分了三两,大爷那里送去半斤。”
云裳才想起王渝谦从来不会费心思给姨太太送礼物,怎么会突然脱口而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落霞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说:“这是您娘家给您寄来的信。”
她接过后道:“你去三姨太那里说我多谢她的好茶。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做回礼的,晚上去陪她打牌吧。”
落霞答应了一声后就走了出去。云裳出神许久,才打开信看。信纸的一角仍旧是先折了一下,再塞进第二次对折里去。看来并没有人事先拆开看过,破坏了这暗号。
“爱女一切安好?父母年迈,日夜无旁事操劳,唯心系子女。新年伊始,正值合家团聚。兄嫂幼弟俱在,岂可独缺一人。若初三日有闲暇,望回家一聚,共享天伦。汝母自去岁起终日念叨,记挂忧心,备好汝素日所爱菜色,又亲缝棉衣,盼汝归家。”
她划亮一根火柴,把信点燃后扔进炭盆。火光瞬起瞬灭,映亮她姣好的面庞,转瞬即逝。她对外喊了一声:“小巧,替我去买一张去天津的火车票,后天早上的,我要回娘家一趟。”
小巧跑进来问:“二姨太,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初六晚上的宴会,大爷都是要带您一起去的。那是不能出差错的。”
“我初五就会赶回来,你先出去替我买几份回家的礼物,要六份,别买少了。”她打开匣子,取了两百块钱出来,说:“我父亲喜欢吃稻香村的牛舌饼,你多去买些,还有其它的糕点也看样子包些来。然后再去买些源升号的二雷子,别记漏了。”
她仔细地嘱咐完,坐在床边褪下腕上一枚老坑玻璃翠镯。她看了看窗外云迷雾锁的天空,仿佛那些昏暗的雨云沉重地就要坠落下来。她喃喃道:“是要下雨了吗?”
若昕去结账的时候把花也拿上,等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空了。王渝谦问:“花去哪了?”
“送给老板了。”她抬起下巴,颇为挑衅地说。王渝谦不禁皱起了眉,屏息不语,坐在位置上冷视她。她并不在意,牵起嘉明的手,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自顾自说:“我们走了。”
嘉明一动不动,左右为难地看着两人,慢慢地身后又拿出一朵,“爸爸,我这里还有。刚刚从六姨那里拿了一朵,送给你。”
有客人把目光投过来看这奇怪的景象。垂髫小儿双手捧一枝红艳正要送给一个俊朗男子。他尴尬地把脸转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冰冷道:“你自己留着。”说着就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若昕望着他僵直的背影,忍住即将弥漫出的笑意。他刚走到门外,秘书走到他身边耳语一番。在短暂到仿佛是幻觉的光阴后,没有任何过渡,王渝谦骤然变回幽冷的面孔。他沉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带他玩。”
他走了两步后又回首,一瞬间迸出几点带温度的词语:“小心点,早些回家。”他几步后上了车,背影像是沾湿了夜雨,须臾遁入幽长的窄巷。
她嘉明跑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把她的思绪摇晃回来,龇牙笑道:“六姨,我们再去看小猴子吧,我还再想骑一次骆驼呢。”
在路上若昕看见一家鞋店,说:“嘉明,陪六姨进去买点东西好吗?”
他乖巧地点点头,把糖葫芦塞进嘴里含住。
“有没有先生穿的鞋?”
老板娘很热情地迎上来,笑道:“有有有,我们这里的鞋都是上好的布料,穿起来又精神又舒服。”
她拿出一双黑布鞋,问:“这是去年卖得最好的款式了,您是给您先生买吧,看您打扮得这么贵气,您先生一定是个大官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他的身量大概是——我刚到他肩膀,您帮我看看要多大的。”
“好的。夫人,再买一双皮鞋吧。年前刚到的一批好皮子,那可是鄂尔多斯的牛皮。您先生穿上了,不管是去开会还是上班,一定都是最俊的。”
她又问:“学生能穿吗?”老板娘停顿下奇怪地看她一眼。若昕也不生气,含笑解释道:“他报了个夜校。”
“噢,原来是这样,那您先生可真是上进。当然能了,多少大学生买我家的皮鞋,个个穿上后都容光焕发。”
若昕不再理会,只是维持一点浅薄的笑容,让她包好合适的尺码。走出鞋店后,嘉明咬了一颗糖葫芦,笑道:“爸爸要是看到六姨给他买鞋子,一定很开心。”
她停在原地,脸色凝固,蹲下来说:“嘉明,答应六姨一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六姨今天买了鞋好么?”
他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只是问:“嗯,我记住了。您不是给爸爸买的吗?”
她只是牵住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嘉明又说:“六姨,您——您是不是讨厌我爸爸?”
“没有,只是六姨不想留在这里,可是我也走不了。”
“六姨为什么不想留在这里。嘉明喜欢你啊。爸爸,也一定——”
“嘉明。”她打断,轻抚他的额发,笑道:“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她的目光犹如春阳一般,渐渐地照进嘉明的视线中,“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那我——我长大了,要是还不明白怎么办?”他已带了哭腔,以为又有一个在意的人要抛弃自己远去。年纪小的孩子,总是遇事就想哭,不会尴尬地笑,不会莞尔沉默,不会暴躁发怒,也不会说漂亮的话维持局面,脑海里只遗留着第一次面对世界时的反应。
若昕忽然觉得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然而所有人都终将失去。她抱住他的双臂,迫使压抑退潮,扬起明媚的笑:“如果到时候,你还不明白。六姨再说给你听好吗?要是我说的不好,就罚我随时都得陪你出门玩,直到我说的好为止。”
“那六姨会一直陪在嘉明身边的吧。”他破涕为笑,把糖葫芦放在她手里,“我把糖葫芦都给六姨吃,你不要不开心了。”
“我们下一回试试看山药的吧。”
“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呀?”
“你想来的时候。”
“那明天行吗?”嘉明低下头:“嬷嬷不会肯的。”
“好,但是你得先把饭都吃完,然后我再去把你偷出来。”
他弯眉龇牙,泛起明亮的笑颜,又说:“那要是爸爸也想来,您能把他也偷出来吗?他一定想来的,他今天都笑了。”
若昕缄默不语,牵着他往前走,往一个对他而言是家,但对自己而言不知是什么的地方走。她的面色如同无痕秋水。
景行坐在床边复习功课,听见敲门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她看了眼景行的课本。上面是她从没有接触过的算数。
“你们还学算账呢?”
“是数学。”
她随意翻了几页,发现全是看不懂的东西了。他接触的世界对自己而言越来越陌生。她强笑道:“景行,你这样用功,过两年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吧。”
“谁知道呢,总是要去试试的。”他在此事上始终都是随遇而安的态度。
“嗯,到时候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盯着那本书,像是努力想理解上面的哪怕一点字迹,但徒劳无功,笑道:“他说的有句话很对,男人确实应该努力向上。等你去念大学了,我会很开心的。”
她不再白费力气看书,把鞋子递到景行面前,期待的表情与从前无异。景行满心无奈,只好搁下笔,换给她看。他弯腰脱下已磨损开线的旧鞋子。
若昕仔细看了看,又让他起身走两步,满意地说:“挺好看的,你每天都要走那么远的路去夜校,一定要穿舒服的鞋。”她上下端详了一番,见他身上仍是佣仆的青布棉衣,心口像是被狠拧了一下,加重话音说:“等你考上大学,我再送你一套西装做贺礼。”
景行弯眼笑道:“那我这两年可要好好地伺候你了,争取把你讨好,能换一套贵一点的西装。”他见她出神,唤了她两声:“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说笑道:“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像你一样俊秀?”
他赧然道:“你又故意寒碜我吧。丑话先说前面,我很可能考不到的,你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要是万一砸了,说不准我要挨你一顿打。不过我正好有一个俊秀的大学生朋友。他对我很好的,而且也是我们的恩人。没有他,我根本找不到你。”
“真的吗?”她收回搁在桌上套着金镯子的手,“那有时间我也想见见你的朋友。”她并没有多逗留,只说不打扰他看书。她刚走到门外时,正撞见个送东西的小厮。
“六姨太好。”
她衔笑道:“小安,怎么了?”
他是个新来上工的少年,干活利索,拥有与深宅大院不相符的开朗。他灿然笑道:“管事说大爷知道景行之前救了您,吩咐赏他十个银元呢,让我给他送来。”
“你进去吧。”
小安的笑声从后面传来。“真羡慕你能念书,将来一定会发达的。景行,以后你要是出去了,千万不要忘记我呀,也带我出去见见世面。我从记事起,就给人家帮佣,只见过不一样的墙,外面的路都没走过几条。”
“我怕是很难出去了。你吃桃酥吗?”
“谁说的,今天大爷原是让管事给六姨太多添几个下人使唤。管事随口就说起你的事了。你看,又有了十个银元的赏钱。你说你运气多好,以后的事保管也能心想事成的。”
“大爷对六姨太很好吗?”
小安嚼着桃酥,口齿不清。屋内只传来断断续续的清澈笑声。
她没有再听见,快步走回了房间。
春云见她归来,迎上前道:“您这么晚才回来呢,我正想让人去找。”
“陪二少爷多玩了会儿,就晚了。”
她替若昕倒了盏茶,笑道:“刚才账房里来人了,不知怎么回事,说是大爷吩咐的,送来三块六毛钱。”
桌上的红布兜上叠了几枚银元。她禁不住笑道:“您看。难道是红包不成,但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数目。”
若昕对二人挤出笑容道:“就是给你们的红包,你和秋雨去分了吧。”
她把钱一敛,笑道:“您不是和我们说笑吧?”
若昕好笑道:“你都揣兜里了,我哪里还会和你说笑。拿去吧,新年买件漂亮衣服穿。”
春云连连道谢,把钱仔细地数了一番后去门前和秋雨平分。
“你们去给我拿饭吧,我都饿了。”
秋雨正喜出望外,高声应道:“好,我马上就去。我瞅见厨房买了好些花鲢,一会儿让他们给您做个鱼片豆腐的辣汤,喝了暖身子。”
“嗯。还有景行的筒骨汤,别忘了给他端去。”
秋雨点头,因简单的愉悦而变得口若悬河:“知道啦,姨太太对我们下人可真好。景行上次救了您一命,得到您这样好的赏赐,也不负他为您出生入死了。对了,大爷那边派人来说,初六晚上有个宴会,所有官员都会带着家眷一起出席。他说要带您一起去的,让您去准备准备,要买新衣服和首饰,钱去账房支就好了。”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