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趁机说:“二姐来了,快把大爷带去吧。他觉得和我一起没劲得很。”
王渝谦昵了她一眼,冷冷地不说话。云裳浅笑道:“胡说,大爷以前从不来进香的。今年怎么来了,因为有以往没有的人在呀。”
她竟然把若昕往他身上一推。若昕没料到她居然会开如此轻佻的玩笑,加之冬日地滑,没防备差点摔倒在地。王渝谦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抱住。她整个人都跌在他怀里,触电般地跳了起来,不由得动了真气,咬牙道:“二姐姐也太胡闹了。”
“这是佛前净土。”他骤然接话,低哼一声转过脸去,又恢复了阴如冰窟的面孔,“你们要开玩笑,别开我头上来。”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褶皱,居然甩手就走了。云裳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说:“大爷不是真的生气了。”
若昕愈发气闷,强忍住了怒意,笑道:“二姐,要是他真的生气了,那咱们可是都完了。”
她的眉眼弯成意味深长的弧度,说:“哪会是咱们,我都说大爷不是真的生气了。”她灿然一笑,往前走去,忽然又飘出一句“妹妹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这下她真的没忍住,语气中的不快已经显而易见。云裳的话语和姿态仿佛充满了暧昧的色彩,她一个回眸,眉似柳叶弯钩,极尽妩媚,却在魅惑的深处好像迸出了一点怨恨。她很快就把这勾人的眼神转变成泰然自若,浅笑道:“我是说,像大爷这样英俊又事业有成的男人,女人都会动心的吧。”
完全又变成了女人间寻常的笑话。若昕把一口气咽下去,也玩笑着说:“那我估计不是女人吧。”
云裳像是谈心,又像是打探,声音里带了些酸味,很快就消失了。她是个太捉摸不透的人,聪明得让人不敢太近。不论是哪种交流方式,若昕都早就烦闷了。她很不愿为一个不在意的男人和其它女人玩起语言文字游戏,那只会让她觉得企图躲避开的人,无时不在自己的身边。我巴不得他专宠你们,最好天天离不开。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又不好真的说出口,白惹是非,眼前的女人是敌是友不妨事,但她是真的深藏不露。她在谢家就受够了此种相处方式,只好强挤出应付的笑,像一张冷硬的老照片,笑得僵,但人人都会夸好看,心里始终盘旋着景行的嘱咐。
云裳的话听上去全都不像是真正的心理想法,她的神色充满了迷一样的诱惑力,并不是刻意的勾引。她的一颦一笑,都如同个人的展示,至于有没有观众,她并不介意。她是冷美人的面相,下颌如刀锋般瘦削,颧骨微微隆起,下巴也足够地尖细小巧。可她偏偏又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与春黛的聒噪不同。她的口舌是专门为场面所生,每一句都能恰到好处地彰显出她的聪明和不失体统。语调带一种冷的气韵,内容亲切地像是在叙旧,偏调子又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话。她绝对是最适合上台面的女人,既不俗到谄媚,也不至于冷到如隔云端。
若昕问:“大爷对二姐一定很好吧,你在他背后都那样夸他。”
她淡淡地说:“老样子了。大爷对家里人都不错,吃穿用度上有求必应。”
她趁机问:“那他也常给你们送礼物咯?”
云裳停顿了一下,笑道:“自然了,他凡是出远门,都会给我们带礼物来的。”
她终于放下心来,并不是独一份,还不是太难缠。她现在很期盼时间久了,他会把自己丢开。她相信时间是个好东西,也了解到他好色的名声。这是唯一一次,男人的花心和冷落,让她觉得不那么讨厌,甚至迫不及待地拥有。云裳又用那种好像能看透一切的聪明人的眼神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是在想为什么大少爷今年没来了。还以为姐姐骗我呢。”
“唉,我哪里知道,自从太太没了,大少爷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来。随了大爷,也不信这个,真是父子俩。女人家最在意这种感情上的事。男人都以事业做首要了,哪有闲情逸致矫情呢。”她忽然眉眼一斜,又道:“妹妹想要二少爷平安,我也正好能拉一个人来。”
她又换了亲切的说辞。兰馨终于拜好了全部的神佛,三人中午去寺里用了斋饭。嘉明正长身体,吃不下这些太清淡的食物,眼巴巴地看着若昕。他刚一路过来,就看见路边到处是热闹的小摊贩。碍着其他两人的脸面,她不好主动说,在桌下伸指点点他的手背。嘉明立刻就明白了,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不说话。
兰馨问:“二少爷,是不是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
他不答话,只是扭头抿唇看着若昕。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勉强搪塞道:“估计是换了厨子,不合口味吧。”
“我也觉得淡了些,不是不能吃素,但这里的菜一点香气也没有,就像清水煮的一样。”云裳搁了筷子,也吃不下去,她对二人说:“不如待会儿我们去天桥吧。那里的老豆腐和艾窝窝都好吃,省得在这里遭罪。”
她又朝兰馨哂笑道:“知道你今天吃素,放心吧,不会骗你去肉店的。就是可惜了。大爷该不会是真的动气了吧,居然真走了。不然还能和咱们一起去玩呢。”
兰馨说:“我来两年了,还没见大爷和我们一起出去玩过。”
“他们男人有玩的地方,和我们女人逛街有什么意思的。除了付钱,他就干站着了,吃力不讨好。”
几个人往闹市去。若昕是愿意出去玩的。北平的热闹很接地气,越平民越欢腾。人声无处不在,不管是北海、清华,还是东四、天桥或八大胡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笑声,有笑声人就不会闲着。
她很难再想起不愉快的事。天桥最出名的就是杂技。气功爬竿抖空竹,画个锅就是一个场子。她们三个人各自旗袍皮草,在这毡帽棉衣,白袜裤脚的人群里成了最点眼的存在。不少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云裳面子上过不去,尴尬地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也太乱了。我是听三妹说很好玩,没想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若昕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春黛的坑人法子真是与众不同。拎着禽兽畜生走的人从她身边蹭过去的时候,她吓得差点跳到一边的台子上去。那是耍蛇人的高台,两个眼镜蛇就在玻璃柜里吐着信子。她瞠目尖叫一声,花容失色,最后拽住兰馨的手,央求道:“妹妹,我们回去吧。我是一刻钟也待不住了。你们不走,我就走了。”
兰馨也很怕,于是点头应和,又去看若昕。嘉明正摇晃她的手臂撒娇,“六姨,我想去看小猴子。”
她于是对二人说:“你们先走吧,我陪二少爷玩一会儿,省得扫了他的兴致。”
云裳迫切要走,飞快地说:“那你们当心点,别太晚回家了。仔细看好二少爷,别让他出事。”
她们一走,嘉明就欢声道:“太好了,六姨,她们都走了。”
“嘉明怎么知道六姨想她们走?”
“六姨不喜欢二姨和四姨跟着我们,因为嘉明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所以六姨刚刚走过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是故意把那个人挤到二姨身上去的。”
若昕笑道:“嘉明真聪明,六姨看一眼就都明白了。”
“确实是个聪明的好法子。”熟悉冰冷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她猛地把头抬过去。王渝谦就在熙攘的人流中,西装革履,挺拔如冰雕,两边的人都下意识地和他保持了些距离,露出一块不小的空地。
他走到面前,对若昕冷笑道:“还真是聪明,看来以后出门要带你一起了。虽然都是些小伎俩,但应付人情世故是绰绰有余了。”
她敷衍地回答:“大爷怎么神出鬼没的,这一整天该不会都在盯梢吧。我可没花什么钱,就算有也一定控制在月银之内,您大可不用看住我。”
他嗤之以鼻,笑道:“既然用我的钱,那我要跟着你难道不行么?把我儿子教得这么滑头,我还没找你算账。”
嘉明缩在若昕身后,听他父亲问:“你不喜欢有人跟着吗?”
他伸出小脑袋,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我想跟六姨一起玩,不喜欢别人在。但是爸爸不是别人,我们一家人一起玩,我会很开心。”他的声音虽小,那是惧怕自己的缘故,但眼睛纯澈地不像是在说谎话。他不由得放缓了调子,“那你出来,别跟见了鬼似的躲在后面。”
王渝谦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尽量温声道:“我问你,她讨厌我吗?”
他看了一眼父亲,又抬头无辜地看了一眼若昕。王渝谦又说:“如果你说实话,我今天就陪你和她一起玩。要是说了谎,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若昕忍不住冷笑道:“大爷对四岁的孩子也威逼利诱吗?”
他淡定地反讽:“你不也敢教四岁的孩子一些弄巧呈乖的本事吗?”
她一口噎住,被抓个正着也没什么话好说,把脸扭到一边索性不去理会他。
“说。”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敢抬头道:“六姨不讨厌爸爸的。”
“真的?”他继续盘问。
“因为六姨喜欢我,所以她不会讨厌爸爸。”
他蹙眉不语。若昕倒没能忍住,一口嗤了出来,“大爷听到了,小孩子是最诚实的。谁让乌鸦停对了屋檐。”
他舒缓了神色,低声道:“好,那今天乌鸦就停在屋子上不走了。”他转过身和两人保持一样的方向。若昕眉头皱起,正想该如何拒绝。嘉明忽然小声地恳求:“爸爸,我也能牵你的手吗?”
他的眼波像一团浓稠的墨珠,深不见底,凝视一会儿点点头。在嘉明的小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他一向里虚寒甚,先天不足后天调理得又差,全身都像冰块一样发冷。他喜欢汲取女人身上芳香的温暖,但嘉明手心的暖意和那些脂粉的温软好像并不一样。原本王渝谦只是伸出一个手指让他牵住。后来不知怎的,他竟然把整个手心都交付出去,变成他握住嘉明的小拳头,像捏住一枚温热的暖炉。
天桥一带都是讨生活的人,补丁蓝褂的小贩数量自然最多,大多都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女孩。虽然外表质朴,但长年累月的讨生活,让她们练就了一条必须倚靠着活下去的巧舌。
“先生,您的妻子真美,买束花送给夫人吧。”双马尾的小女孩捧着一大束玫瑰走到他们面前,“很便宜的,一枝才四个铜板。”
若昕刚要摆手解释:“我不是……”
他就抢白道:“我妻子真的很美吗?”
小女孩忙点头,一串成语都秀了出来:“当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像火柴盒上当红的明星一样。不对,她们都不如夫人的一个手指头好看。”
她的脸涨得通红,抿唇不语,扭头转向另一侧的人潮。他却格外愉悦,也不知是因为卖花女孩的奉承,还是因她的汗颜,哂笑道:“好,我都买了。给你两块钱,都给我们吧。”
“我一天半的工钱就没有了,真是败家。”
他笑道:“你说的对,请付钱吧。确实是你一天半的工钱。”
“为什么要我付钱?”
“我出门从不带钱的。”他无赖地摊开手心。
女孩的花已经举到她面前,眼巴巴地等着她掏腰包。她一咬牙,打开拎包拿出两块钱来递给她。没成想他居然花也不拿,就带嘉明往前走去。她不禁喊道:“喂,你的花。”
“送给你的,当然你拿。”她完全像是天桥底下的猴子,被戏耍了一番。还有一群身边的观众取笑。她这样的贵妇装束,又捧了几十枝的玫瑰花。鲜红凝露,在青灰色的环境中极为耀眼。
到了一家铺子前,他忽然问嘉明:“要吃东西吗?”
嘉明已经不怕他了,龇牙点点头,笑道:“本来我和六姨来就是吃东西的。爸爸,待会儿我们一起去看小猴子好吗?”
他笑了一声,低声说:“还用特意去找吗,后面就有一只。”
她走上来,看见王渝谦奇怪的笑容凝在唇际,不由得问:“你,你笑什么?”
“没有,在看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比火柴盒上明星还美的妻子。当然要笑一笑。”
若昕把花往长椅上一掷,移开目光不再看他。王渝谦点了一堆东西,不仅有刚滚过油的辣子老豆腐,烤鸭、豌豆黄、酱肘子也都要了些。他点完菜后就和若昕自然地说:“你去付钱吧。”
“凭什么又要我付?”
他对上她不快的神情,将戏弄的态度转变成无辜的语调,把手放在桌上又是一摊,“我没钱呀。”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