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无字花笺

第43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5099 2021-04-06 16:44

  麻将桌支起来,算起来还缺一个人,请来了王揖唐的姨太顾红珠。她坐在沙发上翘二郎腿吃葡萄,等着丫头摆麻将,端好茶水点心,才慢悠悠地过去。结果一看还缺一面,她不满地蹙起细长的眉毛,撇嘴说:“怎么还少人啊,敢情你们人没齐就叫我来啊。”

  她今年快奔四十了,偏偏又爱打扮装年轻,最喜欢和二十岁的姑娘混在一起,自认为能造成同龄人的错觉。本来都是小老婆,没个贵重轻贱的区别。她在妓院认了个干女儿,送给了王克敏当小老婆。她摇身一变成了财政总长的丈母娘,很有些派头。两根手指头上带了拇指甲那么大的碧玺戒指,又用珍珠作了旗袍纽扣,既能凸显身份,也不至于太俗气。北平还是时兴一些传统的珠宝,对外来的钻石倒没掀起什么狂热潮流,依旧是穿金戴银为主。稍想体现身家的女人往往会选择俄罗斯碧玉和缅甸玻璃翠多些,尤其是东北逃来北平的贵太太,受俄国白人的影响,更愿意选择端庄沉稳的玉石。

  “去叫六姨太了,顾姐再等等吧。”

  落霞上来回禀:“六姨太太出去走了一天,回来就说头疼,现在下不来床了。”

  “哟,就是王处长新收的六姨太?果然是新欢呐,要摆足架子。”她似是半开玩笑地说,靠在沙发上不起来,让丫头给她点烟。

  春黛洗着牌说:“早知道她不会来了,我让人去请了沈姐。约莫就快到了吧。”

  “这六姨太太是个娇弱的美人儿吧?像我跟她那么大的时候,身子可好得很呢,连打一天一夜的牌也没觉得头晕。王处长肯定很宠她吧?”

  她斜睐着眼睛,意味深长,总是想打探出什么东西来。并不是有什么利要牟取,只是人老了就有个爱好,成天白日地无聊,国家大事没兴趣,最喜欢听墙角。

  “也没看出有多宠,无非就是和我们几个一样。我们家那口子你还不知道,三心二意的,哪会独宠一个人,我到现在连他最爱吃什么都不知道。家里能动弹的就四个,外头的还不知道有没有七八九呢。”春黛如是说。

  “四个刚好凑一桌嘛,兴许他是看你们三缺一,特意给你们娶回来一个搭子。”一片笑声响起,哗啦啦的麻将从盒子里倒在了桌上,掩盖了许多声音。

  沈姨太来了,拍着斗篷上的雨水嫌弃道:“哎哟,我说你们几个,这么大雨还让我过来打牌,把我的新衣服都弄湿嘞。”

  云裳笑道:“那你多赢点,把我们身上的衣服都给赢去。走的时候全部披身上当雨衣好了。”

  “那要是王处长正好过来,看见我们一群女人打赤膊还不得吓死啊。”

  她们又笑起来,细尖的嗓音像是把喉咙掐住了发出来的,配着狂暴的夜雨,听上去格外瘆人。

  到了九点多时,正好过了四圈,要换位置。沈姨太连番坐庄,连抓到一把烂牌,都被她胡成十三不靠。其余三家又笑又叹,叫苦连天地赔了筹码。贵太太打牌是为了打发时间,不会真的计较输赢多少,但那也是个好彩头。麻将桌上飞舞的四双手自然最抢眼,平时很少注意到的手饰成了最大的谈资。

  “我这宝石光头倒亮,但也是旧款了,总觉得戴不出手。想去买些时髦的珠宝,又觉得北平的东西太老气。诶,这里的人保守的很哟。还是得去上海玩一趟。”顾红珠总喜欢打牌到一半,就出神去做别的事。她的眼里好像没有牌,总是装着别的东西。

  “要飞就索性飞远点,跑香港去嘞。那里的货才好呢,都说是买卖的天堂嘛。现在好多人都在北方待不下去,全跑上海香港去嘞。”沈姨太打了一张牌,努嘴催她抓牌。

  “诶,你这只镯子水头很好。飘花也干净,是哪儿买的?香港?”她抓了牌,又把眼睛盯到坐在对家的云裳身上。

  “我哪有好命能去香港。”她嗤笑一声,“是大爷刚接我进门时送的东西,我也没什么能戴的,这才是过时的呢。”

  沈姨太急得很,又催顾红珠抓牌,“哎哟,都说玉石年代越老越值钱啦。不过你还这么年轻,戴什么翡翠。那群俄罗斯人最近也满大街,做起玉石买卖来了,东北是呆不下去了。他们也穷得很,穿的还没我们几家的管事体面,几块钱的利润也要计较个没完,说的中国话又酸溜溜,听都听不懂。我还以为洋鬼子都富得流油。”

  “是吗?那想来他们也不敢卖高价,都在哪儿转悠呢?我正想买几块玉,打几件像样首饰。”她晃了晃手臂上的宝石金镯子和碧玺戒指,故意说:“你看看,这一堆破烂货,戴出去像什么样子。过几天又有宴会,我成天穿得像个捡破烂的,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云裳笑得有些悲哀,接话说:“我哪里还年轻了,都嫁过来八年了,也要奔三的人咯。”

  “我记得你比王处长小一岁吧,他今年多大了。”

  春黛笑道:“鬼知道他多大了,反正属龙的。”

  “那今年二十八了,男人的好年纪呀。”

  春黛的牌被云裳给吃了,端起茶盏看了一眼她腕间的镯子,又看了她一眼,笑道:“什么好年纪。大晚上睡觉,边上像躺了个冰垛子。冻得我睡不睡着。”

  春黛像说笑一样把闺房密事在大庭广众下抖了出来,惹得一帮人脸色全都变得兴奋。顾红珠又把牌撂到一边,往她那儿凑了近说:“那你得给他找些好东西,补补身子咯,男人体寒可不是好事啊。”

  沈姨太又把牌一推,吃了个最小的平胡,她已不耐烦再等顾红珠抓牌,索性推倒了等她说完这一遭。“男人的事上你可真得多听听顾姐的,她可是过来人,最懂怎么照顾人呢。”

  云裳知道她们俩一直是面和心不和,因为丈夫在一处做事总是针锋相对,她们做妻子的也学了个三从四德,跟夫家同仇敌忾。但两人又偏爱凑一处打牌,常常搅得场子忽冷忽热。因顾红珠做了王克敏的泰水大人,自然能足够在钱财上压她一头。沈姨太今天连正经首饰都没带。顾红珠是故意提这一茬的。沈姨太便暗自发恨,也明褒暗贬地扳回一城。顾红珠仰仗的干女儿不是什么好出身,连良家女孩也称不上,是八大胡同里的名妓小阿凤。人人都说这干母女俩是懂在男人身上下功夫的。

  顾红珠不理她,只是笑道:“我老家是吉林的,托人给你送些老参来。滋补壮阳,炖给他喝了,好把这四逆甚寒的症状给解掉,不然将来有的受呢。你看你们几个都没孩子吧,还指望将来能靠前头大房生的那几个来养你们不成?呸,男人都一个德性,连丈夫都靠不住,还去靠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这女人啊,要么靠娘家,要么靠子女,这男人说到底,再亲也是个打断骨头啥也不连的人,你们得趁年轻,未雨绸缪啊。”

  云裳浅笑道:“要是没那福气也没法子。其实他那几个孩子对我们倒还客气,今天小的就和我们一道去上香了,乖得很呢,又常常和老六一起出去玩的,处得倒蛮好。不是说三岁看老么?将来也不至于把我们扔屋外头去。”

  顾红珠张大眼睛,颇作惊讶地说:“她这么有能耐啊,才来几个月,就收服了他的儿子?”她又啧啧叹道:“瞧瞧人家多聪明,先多一重保障不是。反正小子的妈没了,她多个儿子将来分家都多些筹码,还是个大筹码哟。”

  “还提筹码呢,这牌还洗不洗了,你们筹码还没给我呢。”沈姨太笑着抱怨了一句,偷偷地睨了她一眼,用力地掐灭了烟头。

  顾红珠把钱扔到沈姨太面前,搓了两下牌,就不是很想再洗了。她今天输了彩头,倒是让冤家赢了个盆满钵满,心里不大自在,于是又压低声笑道:“唉,你说,你们家老六是不是有什么秘方让被窝特别暖,才让冰垛子都化了……”

  沈姨太睨她一眼,尖细着嗓子笑道:“顾姐,您是年纪大了见过世面的,这俩还是小姑娘呢,臊不臊啊。”

  “都说我要奔三了,哪里是什么小姑娘,你怎么骂我呀。”云裳长吁短叹地说笑着,避开了话锋。

  春黛码好牌,欣喜地看了一眼牌,估计是要胡了,笑道:“什么秘方啊,她才是个小姑娘,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你们只管拿人家打趣儿吧,等我明儿全告诉她。让她下次见了你们都吓得躲着走,保管又少一个搭子。”她伸着指头,一个个笑着怼过去。

  顾红珠也笑着把她脸颊一掐,像自己女儿一样地数落:“这李春黛,嘴巴这么厉害。我就听说连你家男人都说不过你嘞。”

  云裳笑道:“听说她以前是个世家大小姐,没落了才被卖到这里来的。哪里像我们这么胡天胡地。顾姐可真别当她面说笑,脸皮薄呢。”

  顾红珠出身就不大好,向来和贵族千金不大对付。她偏生喜欢和一些下九流的人扯不灵清。她执拗地觉得她们才好说话,好相处,不然也不会认个窑姐当干女儿。她听到这句哦了一声,也不再搭腔,开始仔细地打牌。

  这一圈果然是春黛胡了,大三元让三家赔了不少钱。顾红珠又哀声道:“啊哟,你也不手下留情些,胡这么大的。底儿都要让你掏空了”

  她收了钱后,明显地高兴起来,笑道:“中个财神爷的彩头。”

  “该不是你男人也连中三元的彩头,要升官儿了吧?”

  “要真有这好事,那我就请客了。”王渝谦迈步踏了进来,跟顾红珠说:“我刚从你家出来。王先生在找你做夜宵给她吃,还说要留我下来。我就说王太太肯定来我家打牌了。”

  “老头子大晚上吃什么夜宵。别人是水桶腰,他都是水缸腰了,快六十岁的人咯,小心哪天死在那张馋嘴上。一点儿臭毛病改都改不了。”她数落起人来就会露口音,“你们三个王先生倒好,成天聚一块做事。不如认个同宗好了啦。我们三家并一家,以后打牌找搭子还好些呢。”

  沈姨太笑道:“那你不是占王处长便宜嘛。人家多年轻啊,跟你家翁婿俩哪好意思称兄道弟的啦,要认也要认别的啦。”

  原是讽刺顾红珠的话,但一出口她就后悔,只强撑住僵硬的笑,等着下一人说话来救场。她这话还真没人敢接。白矮了一等给人当儿子,又不是涎皮赖脸的狗腿子求上位,谁会发那种神经。

  王渝谦维持着淡漠的笑,客气道:“你们自乐,我失陪了。”

  “王处长来找李春黛的,好事都被我们坏掉了。”顾红珠打趣道,又唉声叹气:“哎哟,今天就歇了好了,不要破坏人家幸福。”

  “歇什么,我手气好不容易好起来。他还怕找不到地方睡不成。”春黛把牌打得梆梆响,像是要血洗一方,刚赢来的筹码垒得老高了。

  王渝谦笑了声:“我去老六房里了,你们尽管玩。要打得晚了,家里客房多,要夜宵也只管吩咐人去做,跟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顾红珠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盯着他乌黑锋利的剑眉,一时心也软下去,手也不稳了,遗憾没有摸到好牌,口齿仍打趣道:“嗬,王处长对女人真是体贴。哪像我家那口子,饭硬了,菜淡了。啰嗦得要死,哪怕是找十个老婆也伺候不过来的。”

  眼见他要走,云裳方转身说:“大爷,我后天想回娘家一趟,不会太晚回来的,初五就到。”

  他还是笑意淡然,“没事,大过年的,你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去一趟,你爸妈笃定很想你,多玩几天吧。我带老六去就好了。”

  他大步迈出去,雨已经淅淅沥沥地停了。轰隆的麻将声和女人的尖嗓音很快就盖过了屋檐下滴水的声音。 无字花笺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