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的白玉兰悬起枯枝残叶,若不是认识的人,一定难以置信她曾几何时的高洁出尘。工人正给她束上稻草,抵御深冬严寒。反正春日并不遥远,它总会再度盛开的不是吗?在萧条干枯的时候,有人仅用微薄的几根稻草给她取暖,那已经胜过万千锦绣狐裘。所以来年她不用躲在温室中备受呵护,即使是布满尘埃的路边,也依然能再度盛开出最皎洁的花。
春黛拎起勺子搅动着咖啡,她的力度很大,有几滴已经洒在了桌布上。不过她并不在意,似乎很迫切地问:“如何,你要做吗?我这儿正缺一个男服务员。来过几个我都不满意。上海的太太们会过日子呢,一点也不输给她们家的先生。她们喜欢看见清秀俊俏的男孩子在旁边服侍。”
她看了一眼他的校服,道:“原来你也是圣约翰的学生,那正好,大学生干净,比外头乱七八糟的瘪三好多了,客人会更满意的。要是你平时下课也能来就更好了。我按小时给你算钱如何,每小时两毛,再加上太太的小费,一个月课余赚三四十块并不是问题。”
她见景行没有接话,哂笑道:“放心,不是要你卖身。你只需要替他们端端茶,切切水果就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妥当人,她们也就饱个眼福,没几个有胆量真去偷人的啦。”
她来了上海如鱼得水,很快就融入了繁华霓虹,仿佛回归故乡,更为肆意地享受着人生。这里最不缺让她尽情快活的东西以及陪玩的人,再也不会有找不到搭子的烦恼。在众多人眼中,这儿是珠光宝气的地狱,但她确实像是走进了天堂。
景行考虑了一会,点头答应了。为不让她希望落空,平添麻烦,他事先说:“我只能保证先做完寒假。至于下学期开学后如何,得先看学校的课程安排。”
她爽快地应允下来,居然拿起咖啡杯举到他面前豪迈地碰杯,笑道:“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们合作愉快。”
她的表情太滑稽,景行在喝之前,先借由杯盏阻挡了偷笑。
他第二日就开始上工。他发现这家店是明面上是咖啡厅,但里面还有几个雅间——专门给太太开的麻将室。即使是来喝咖啡的也大部分是逛街累了的夫人。她们点两杯咖啡,就能扯一下午的恩怨,将远亲近邻的琐事丑闻互相交换,这对于她们而言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景行只需要把咖啡点心搬到桌上后,就可以回柜台看书,等待她们的吩咐。这是春黛的意思。她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如果没事,你不要傻站着。捧本书看看,充当个门面。让别人瞧瞧我们店多有档次,服务员都是有文化的大学生,立马就把其它店的小瘪三给比下去了。”
景行忍俊不禁,佩服春黛的精明。她在何处都明明是高贵丽人的形象,但却总是能学到很多当地骂人的方言。让人在沉醉于她美貌的同时猛然听见一句脏话,毫无准备,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但是春黛的经营理念确实很有见地,因为来这儿的客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官太太。她们早就厌倦了攀比不相上下的财宝,自己又年老色衰,唯一可以显摆的就是丈夫和子女。百年大计教育为本,高官的文凭哪能太低,若是没几滴墨水,总是要在背后让人耻笑的。连带儿子也绝不能养成二世祖。人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长歪了传出去,必会被男人责怪说是母亲教坏的过错。
她们对大学,名校等词充满了尊崇感。而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更容易激发出慈悲为怀的优越感和母性。她们会把小费递到景行手中,怜悯道:“真是辛苦,拿去买点东西吃吧。我这人什么都经受得住,就是看不得学生可怜,本该被照顾的年纪却在外受苦,真是作孽。”
不论她们是出于什么原因,景行都很感谢他们的慷慨。他早已习惯任何一种处世态度。不论是赞美或是攻讦诋毁,他都不那么在意,总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的,人生不是一场大梦。
因为他们的小费,景行在寒假又买了不少书,小小的床头柜上都摞了一大叠。春黛几乎不管事,对自己的生意居然一点都不上心,常常把店扔给景行,人就失踪了,到傍晚又会提两手购物袋子回来。她放出豪言又要去商场杀它个片甲不留。至于它是指商店还是她的钱包,只有她本人知道。
其实即使就算她在店里,也会跑后面去和人打牌。但她确实是个很好的老板,年底结账时,景行才来了不到半个月,在工资之外,她还从盈利中取出三十块钱执意塞给他。她义正言辞道:“挣钱不仅要揽住客人的心,也要揽住员工的心。不能让你们卖力和不卖力时拿的没差别。而且你一来我都轻松了,生意也好得很呢。我就知道,她们对着年轻后生的脸,就像男人见了美女,一样忍不住多看两眼。这样过日子才有趣啦。”
下午并没有什么生意,春黛和几位太太进内室去打牌。景行独自一人看店,听见门叮铃一声打开。他用红绳夹好那一页,把脸从柜台后抬起,习惯性地露出标准的笑容。
清脆的童音从门外逐渐靠近,“妈妈,我们喝完水就早点回去吧。下午我还要练字,晚上爸爸说要检查。”
景行听见这声音,手重重一颤,刚要抬起的目光遽然停驻在台面的边缘,心跳剧烈地响起。直到她喊了两声服务员,景行才艰难地把头抬起来。
若昕看清了面前的人,表情结了冰,握住嘉明的手骤然滑落。
秒针短暂地挪了两步,发出耳鸣般的声响,景行心想不能让尴尬在寂静中放大,走上前说:“您好,请这边坐。”
他低头履行着应尽的职责,把他们带到位置上,拿出菜单礼貌地问:“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若昕将手搭在雪白的桌布上,十指交扣,正在想对话的措辞。
嘉明笑着说:“请给我橙汁。”
他又对她说:“妈,你要喝什么?你爱喝红茶的吧。不知道三姨这里有没有红茶。三姨在哪儿?我都没有看见她。”
嘉明的自然让她感到一阵惭愧,她低声道:“给我一杯白开水。”
景行很快就送来他们要的东西,她正伸手拨弄水仙的花瓣。几朵娉婷凌波而立,她眉间的细蹙犹如融合在水波中。嘉明的笑声冲散了他们之间尴尬的寂静,“大哥哥,老板在吗?”
“她在里面打牌。”景行回答后,正欲拿起托盘就走。
“哦。”嘉明抬头仔细看了一番,惊讶地笑问:“欸,你不是景行哥哥吗?你也来上海了呀。妈,你看,真的是景行哥哥。”
他愈发窘迫,原来可以立刻离开,却不得不面对。手心渗出冰凉的汗,洇湿了制服上的白布,他尴尬地说:“你们好。”
春黛听到声音从里头走出来,笑道:“我就说是谁的高嗓子呢,果然是你这个小东西啊,搓牌的声音都没你的大。你怎么不去参加歌剧团呢?过了个年又白胖了。”
她把嘉明从椅子上抱起来,故作嫌弃道:“重死了,跟只小猪一样,脸都圆滚滚的。”
他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嘟嘴笑道:“我哪里胖了,是衣服太厚了。”
“好好好,你不胖,是我胖了。你看我肚子上的肉都凸出来了,穿旗袍根本没法看,只好穿件大衣挡住。我这儿有新西兰来的饼干,带你进去吃好不好?我啊,还给你买了件新衣裳。”
她对若昕笑道:“唉,你说巧不巧,他也来上海了,就在后头那条街上读大学呢,在我这儿都做了半个多月了。我带小东西进去试下衣服。昨天去百货公司看到一件很漂亮的小西装,给他买下来了。你俩先叙叙旧啊。”
春黛的欢声笑语消失后,屋子里的气氛立即冷却到冰点。她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斗篷,问:“你在这儿课余兼职吗?”
她像是变了个人,身上穿着艳丽的宝石蓝色旗袍,耳坠子也是钻石和蓝宝石的。她和春黛一样换了上海最时髦的卷云发,明艳逼人,气质和以往截然不同。
“嗯。”他手上还拎着托盘,不知道是先放回柜台,还是就这样保持不动和她相聊。她问:“你在什么大学念书?”
“圣约翰,就在街口的公园后面。”他机械地回答,仿佛是在汇报履历。
“真好。”
谁都没有提起西装的事,就像之间从没有过任何约定。
两个人沉默了好半天,直到春黛再出现才得以解围。他立即回到了柜台里,低着头整理本就整齐的台面,木讷地把一盒咖啡的位置从左移到右,又再移回去,大脑一片空白。
随意聊了一会儿天,她就起身走了,牵起嘉明的手往外走。他奶声奶气地笑道:“妈,晚上我想吃上次那样的黄花鱼,你烧给我吃好不好?”
“好,你还想吃什么?我们顺路去趟菜场。不过你可不准又赖在卖鸽子的面前看个没完。”她的笑容忽远忽近,像是蒙了一层的纱,隔着也看到点轮廓的阴影,就是不大真切。
嘉明笑着点点头,走在前面欢快地跳着步子。景行才抬头瞥了一眼,仿佛看见了一幅遥远的画面。她俨然成为真正的母亲,并非是尊贵的官太太,而是最体贴的女主人,正走在为家人花心思做晚饭的路上。他十数年都没有见过的场景,如今又跃然眼前——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下班后,在路边的一个小馆子里随便吃了碗面。面糊成了一团,搅了半天也没散开。他没什么胃口,拨弄了几筷子后,在点心店买了糕点后就回到他的鸽笼。走廊里各家各户都在烹调晚餐,煎炸炖炒的声音连成一片乐声,再贴切不过的下里巴人。女人哼着轻快的小调,是现在最流行的歌曲。她迅速整齐地上下摆弄着菜刀,把葱切成碎末,揭开锅盖,撒在红烧黄花鱼的表面,添上诱人的翠绿。
景行略看了一眼,继续往楼上走去。他今天买了很多的西点,一个人根本就吃不完。他买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已经拿了许多。这么大的楼房,没有人会来问他要,正如没有人会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一样。谁家都不会和别家交换人情。他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没有多少邻居互相认识。女人盛出了鱼,又开始做油焖笋。她要用到酱油时,才发现瓶子是空的,把脖子一扭正欲问邻居借时,却又犹豫了,索性关了火等着,喊她家的小孩:“阿瑾,去路口打瓶酱油。”
“我不去。”里面传来极不情愿的声音,玩积木的孩子正饶有兴致地搭建他的城堡,谁会在半途愿意离开。孩子眼中的城堡就像大人眼中的江山,一样的重要,一样的幼稚,对彼此都不屑一顾。
“你要死啊你,你再说一遍。我数三下,你不出来,我就用锅铲把你头打烂了。”根本不需要她数一下,孩子就耷拉着脸噘嘴出来了,把酱油瓶和钱一抽就气呼呼地走了。女人指着他骂道:“你再拗一个试试,难不成我还要看你脸色啊!”
“我不都去了啊,你那么有能耐喊,你怎么自己不去啊。”他转过来顶了一句嘴,在女人的骂声中跑远了。
景行上楼的过程中听得一清二楚,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机会了。他今天的步子格外沉重,是见了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昏暗的房间里,他倒在床上,被单的皂角香气令他分外舒适。他浑然未察觉到窗户已经被北风吹开了,在被子里逐渐睡了过去。等夜半时分被冻醒,他拉开了灯,才发现窗台和桌子上都洒满了雪。冻风直往他脖子里灌,他打了个冷颤,赶紧把窗户关紧,从柜子里翻出毛衣穿上。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