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和他聊了一夜,纵然感到很疲倦,但仍然很愿意继续听下去。景行说了很多在学校里的事,全都是日常的事,无论有不有趣,她都专心聆听,眨动闪出一点亮光的眼睛,不时发出压得极低的笑声。
因为冷,她抱紧了枕头,仍旧望着那盏灯。其实一夜她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跳动的灯芯,直到它像是沉睡一般地熄灭。“就好像梦一样?”
“什么?”
“我说,和你单独相处,像是又回到了新城,在灯火街上的那一天。但是现在待的屋子好暗,让人感觉像是做梦。”
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下,扬起一点点笑,“我想吃新城的桂花高了。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边荡秋千,边吃桂花高,你就在我身后帮我推。你使坏用力推了一把,害得我往前飞去,呛到了。我蹲在地上咳了半天,故意不理你。见你不说话,我才抬起头,你站在夕阳下,侧脸像是融化在橘黄色的暖光中,长得真好看。”
她略作凝噎,哂笑道:“你猜,你说什么?”
“送你上西天?”
那是儿时常开的玩笑。
她居然没有生气,浅浅一笑:“你说:‘三小姐,你不要嫁人好不好?我带你出去玩吧。’”
景行于忽然攀升的寒意中语噎,说:“过完年,我要回去祭拜我爹。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您捎来。”
她也沉默,伏在膝盖上,像是在想要带的东西。此时屋外传来一阵隐约的轿车声,且越来越近。终于有人来了。若昕忽然从床上起身,看着景行沾满血迹的手,说:“你躺床上去吧。”
景行不明所以,她却很平静地笑着,“你说过,我在你面前,可以随时任性的。”
木门没有上锁,王渝谦上前推开,眼前的场景比下人所描述的更令他震惊,应该说他根本没有想象过此时的画面。景行躺在床上,沾满血的右手捂住心口,一根金簪笔直地竖在上面。她坐在床边,朝门外慢慢抬起双目。
王渝谦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凛,僵在门口,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他试图沉静,却发现连最基本的语句都无法在舌尖成形,只是极简短地问:“怎么了?”
云裳站在他身后,反而显得比他更从容。
若昕扶着床沿站起来,咧起冷冽的笑,直勾勾地盯着他:“昨天我被人带到这个地方,很快他也进来了,但是门却关上了。他突然发了狂,向我扑过来,像是让人下了药。我一不小心用簪子捅死了他。大爷——”
她喊了他一声,犹如一道霹雳爬过他的全身。
“怎么办呢?”
王渝谦看着她凌乱的发梢,朝身后说:“她问你呢,你告诉她怎么办。”
云裳走上前说:“好办,所有的经过一个字都不用变,对象从六妹改成我就行。但是我从未和他有过接触,真要说出去,我为了他半夜三更跑到荒郊来,谁也不会信。不如我把他埋了吧,反正也没有人会找到这儿来。要是六妹不忿,就把我一并埋了,给你出气好吗?”
若昕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沉默片刻,低声说:“先不急说出不出气的事,落霞呢?毕竟是她带我来的,难道不该她送我回去吗?”
云裳尚未说话,王渝谦就走出去吩咐。他的车后还跟了一辆车,坐着四个保镖。他命他们去屋外四周搜寻,回到屋中,很自然地说:“先回去,别让外人看笑话。”
她先是一怔,竖起冰冷的双眸,朝屋外走去。
王渝谦没来由地松了口气,看了随后起身的景行一眼。他握住那段金簪,感到十分尴尬。
王渝谦沉着脸,对他却很客气,并不在意刚才的戏码,说:“韩先生,实在对不住。家宅不宁,牵累你了。”
若昕走到门边,看见低首立在门边的落霞,说:“我出来了,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落霞被保镖揪住,不敢抬头看人,语气却显得义正言辞:“我只听从主子的命令。若有得罪您的地方,任您惩罚。”
若昕颔首失笑,“好,你我也算是做了十年的主仆。我明白你恪守的忠诚,我也不会怪你对我做的事。”
落霞这才抬头正视她,恭敬道:“多谢六姨太高抬贵手。”
“但要是哪天我又翻脸,忽然不想安生了。”她转向云裳,冷笑道:“那我要折磨二姐的一个小丫头,她应该不至于为此和我过不去吧。”
落霞僵着脖子,面部没有半点扭曲,像是一摊死水。
“姐姐,你最好记住挽绿的结局。”她咽下眸中的一点波光,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落霞静静吐出一口气,颔首屈膝道:“是。”
王渝谦坚持要送景行一程,不然心中过意不去。一路上,四人各有心思,整整三个小时,车厢中弥漫着令人感到昏沉的寂静。王渝谦和云裳仍坐在前面。
直到下午,轿车才开进城中。
王渝谦将景行放在地安门内大街上的米粮库胡同口,又强调道:“韩先生,无论是什么赔偿,等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来王家讨要说法。我若是不在家,我太太一定会好好招待您的。说到底是我们一家对不住您。”
轿车扬长而去,掀起一地的沙尘,迷住路人的视线。
景行刚才在车上时已将那枚金簪用衣角拭净,像是留下一株花苞,悄然放在了她的身边。
胡家确实已人仰马翻,只有祖望一个人在家里。他见了景行狼狈归来,急忙道:“景行哥,你去哪儿了?爸妈都快急疯了,都已经报了警。书南哥哥在外面找了一夜,凌晨回来喝了杯水,看你还没有回家,又出去找了。”
他只是说:“我没事,昨在街上走被宪兵抓去盘查了,问了一夜,他们看我确实没什么可疑的,就把我放了。”
胡祖望点了点头,轻易地相信了,立刻说:“那你去睡觉吧,你脸都发白了。等会儿他们回来,我会和他们说的。”
他这一睡就昏了一天一夜,因为手上伤口感染,发起了烧。醒了后大家也没说什么,仿佛都信了胡祖望转达的解释。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另一件震惊全城的事。
城外驻扎的一支部队忽然往关外攻去,和日军正面交锋,两方在长城近处的山坳里开战,情势相当激烈。但人数实在太少,很快就被日军给镇压了。这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虽然南京一直发令禁止主动挑事,但各地地方组织的小战不断,而且有不少将领对“不抵抗”政策极为不满,只是碍于身份,无法公然反抗。这事一闹,大家原以为两方要正式宣战。后来官方力称那是叛变部队,又出兵襄助表达绝无挑衅之意。日本原就满腹狐疑,自此事后对委员会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早已不再信任,索性公然派兵入城,公开宣称协助北平宪兵队清剿内匪。不出一个月,就有相继几十名“特务分子”被捕。天际如同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一刻也未曾挪开视线,看着天朝上国的孤城再度沉眠。
林书南一直守在景行床边,但很少和他说话,捧着书看。景行变着法地找他聊天,他也只是淡漠地应一声:“哦”。实在不能不应答时,就会从书后升起一道瞪他的目光。然而他一直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景行很清楚:林书南知道自己在说谎。
礼拜一早上他去给景行请了假,下了课又往回跑。正赶上医生来打消炎针。他把书包随手一扔,没好气地问:“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扎针特别疼?”
二人同时把不解的眼神投向他,尤其是景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甚至在想该不会林书南开了天眼,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林书南走过来,沉着脸说:“不疼,他不长记性。”
医生一头雾水,剜了他一眼,并没有心情开玩笑。最近医院人满为患,每科都是哭天抢地,水泄不通。若不是有人靠关系,他才不愿意出诊看病。他表情严肃,戳了一针后,吩咐了几句,抬起医药箱就走了。
景行倒抽冷气,蹙眉道:“呀,真的很疼。”
林书南走过去,面色很不好看,一声嗟叹后,终于问:“你老实告诉我,往哪儿去了?”
景行咧出笑想含糊了事,但是林书南的脸色却格外阴沉,满脸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冷声道:“你别打马虎眼儿,你要是还拿我当兄弟,就跟我说句实话。如果你不拿我当兄弟,那就好歹看在我前天晚上一宿没睡,为了找您的份上,怎么也该让我做个明白人。”
他见林书南这样,也紧张起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他听。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至于我和她为什么会被绑走,我真的不清楚。我是不能告诉叔叔他们,才编了个谎的。对不起,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一定会小心的。”
林书南冷笑一声,说:“下一次?下一次我就是亲眼看见你被人拖出去枪毙了,我也不会再多瞧你一眼。”
他拉着脸子站起来,丢下一句话就往外面走。“先别吃药,师娘说要是你醒了,把饭先吃了。”
景行又叫住他,央求道:“哥,别让婶婶他们知道。”
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走出去端饭了。
金簪的事并未告终。那天在车上若昕拾起它后,像鬼魅般往前座凑去,没有任何预兆,戴在了云裳的发髻后。那支发簪犹如冷剑,在她的发间归鞘。云裳眉心轻微一颤,很快就归于静谧,问:“六妹做什么?”
她笑道:“之前答应过给你做的旗袍就快绣好了。这支金簪很配那件衣裳的颜色花样,一并送给你。”
云裳的薄唇发出难以察觉的轻颤。她伸手将它戴正,轻轻抚摸簪首的海棠,颔首道:“多谢。”
王渝谦笑了笑,往云裳的发髻上瞥了一目,轻嗤道:“怎么不刚才送,怕他看见你这副样子吗?”
“对,很怕他看见。”若昕衔笑作答,将一抹冷艳之意凝固在唇角,毫不避忌地说。
王渝谦的眼中犹覆阴霾,在十字路口,原本不是该拐弯的路线,突然转动方向盘。若昕没有防备,身子一歪,前额磕在了车玻璃上。她用手覆盖额头,怒视着他。他很自然地说:“嘉明在家等你。”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