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街上的景物就完全都看不见了。附近的人家连门前的灯夜给掐灭。尖锐的碎裂声让正专心掰白菜的良太抬起了头。
若暚道:“又是那只瘸了腿的野猫弄掉了瓦,它经常三更半夜出来的。”
“要我替你赶走吗?要是它半夜再吵闹,还以为是贼,吓到你怎么办?”
“不用,我早就习惯了。没有人愿意喂它,它饿极了才会蹿上房顶,钻窗户偷吃东西。”若暚拌了些剩饭端到门口,也不去看它是否会靠近去吃,又走进屋子。
“你喂它饭,它也不跟你亲?”
“它很怕人,吃是会吃的,但跟谁都不亲。”
若暚拿出钥匙,放在柜台上,“它的腿是让一群小孩拿炮仗炸瘸的,它一定很讨厌街上的人。”她说到这,又难得笑了声:“不过怪物亲近怪人,它吃了我的饭,也还肯替我做事,把家里的老鼠都给吓跑了。自从它在,倒是没闹过老鼠。”
他已经把白菜都掰成片,问:“要拿刀切碎吗?”
“都是整片腌的。”若暚走上前去接过盆,先搁在墙根底下,从炭盆边上翻出来几个半烤半焖的土豆,剥了一半的皮后递给他,说:“吃点东西再走吧,外面天很冷。要是嫌太淡没味道,我去厨房给你拿一点椒盐撒上。”
“不用了,我喜欢吃淡的。”
良太接过后大咬了两口,咽得太心急,被土豆泥烫了胃。他一边哈气,一边对若暚笑着发问:“为什么说自己是怪人?”
她低眉衔笑,说:“能驱使一个日本将军为我打杂,在别人眼里已经足够称我为怪物了。”
良太蹙眉,摇头解释:“我不是将军,我的身份远远称不上的。”
“哦。”她淡淡一笑:“我不懂你们国家的军法制度,但在我眼中,你和将军无异。”
他的眉头陷得更深了,露出皮外的土豆已全部啃完,正在一旁冒热气,“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在这里?因为我是——”
“没有。”她靠在柜台上伸出指头来回拨弄钥匙圈,笑道:“你常吃我做的饭,也愿意帮我的忙。要是再有流浪汉死赖着不走,或是有人来寻我的麻烦。让你说几句日本话,也是很好的护身符。”
他听见自己是她的护身符,心情骤然转晴,把剩下半个土豆举起,眨着眼睛笑道:“能吃的地方都吃完了,我不会剥皮的。”
若暚接过后又将剩下的仔细剥净,复递给他,开始腌泡菜。抹盐时忽然感到指尖一阵刺痛,才发觉食指破了一个小创口。没有流血,应是在哪儿不慎擦破的。
她把小黄瓜、豇豆、藠头与朝天椒都放进酒坛子里,压上石头后自言自语道:“这一坛足够两个人吃了。”
良太虽未听见,但看她仔细腌泡菜的动作,忍不住问:“你不回家乡过年吗?”
“我家就在我站的地方。”她淡淡说,封好坛子,双手搭在坛口,像是把坛子整个环抱住,却并没有起身,而是蹲在地上道:“你呢?”
“我没法回家的,而且我们国家过的是阳历年,很快就要到了。”
良太走过去帮她把腌菜坛抬到了檐廊的墙角。
他从挂钩上取下大衣,也要回去了。若暚看了一眼天空,似乎是出神了,“乌云很浊,又起了北风,明天怕是要下大雪。”
“听说雪压过的坛子,腌菜会更好吃。”
“嗯,我喜欢吃腌菜。”
他往屋外走去。她喊住他,很轻的一声。他回首看见她抬起手,指尖上挂了一串钥匙。
“明天下大雪,省得你又站在门口白等。”
他接过后就揣进兜里,朝她说:“这两天或许我不能来了,有点事要处理。如果你有事找我,去我家等,佣人会打电话给我的。”
她顺手抓过一块抹布,低首在台面上擦拭,很快就回答:“那也好,你终于要做正事。”
她极冷静地把布又丢回原处,轻笑道:“我能有什么事。明天要真是大雪封路,我就不开门了,什么都不想地睡一日也好。”
他眉眼弯起,将手又从兜中拿出来,问:“你一个女孩子睡这儿,会不会怕?”
若暚看着他愣了片刻,忽然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畅快的笑容。那欣悦似乎是早就来了的。她用刚才受伤的指尖抹了下眼角,发着颤音说笑道:“怪人是不会怕独居的,何况还有那只猫陪我。它时常也会叫两声。”
他停在门板后边,仍没有伸手去掀棉布帘子,而是道:“如果到了夜晚,你又怕了。你可以打我电话,我随时能来,就像你可以随时赶我走一样。多晚也没事,如果大雪封了路,你不用开门,也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来的。”
她轻笑道:“你的仆人可不会答应,他们会把入侵的野猫给驱赶出去,更不可能允许它乘在主人亲驾的车撵上。”
“明天我会把他们给辞了的。”他说的很冷静,像是早就预备妥当,现在无非是顺理成章地说出口。似乎即使她没有答应,他也会照做。
“没有佣人伺候的将军,那成了什么?”
“也许就是无人喂养的野猫,仅有一身骇人的虚表。”
他乐得轻松,愉快地自嘲道:“在他们眼中,我既然能靠家族一步登天,却还总是别扭,在金笼子的庇护下成了十足的废物。不过我确实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称呼我将军。”
他说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若暚低下头,耳边萦绕起相伴十数年的小姐,一声声,无赖地黏附上名不副实的生命。她的目光正好碰上他捏紧的拳。他握着东西,捏得太紧,关节已经发白。她已经猜到是什么,慢慢走到他面前,同样捏成拳,在他的心口不偏不倚,轻轻击了一下。良太的心跳快了几拍,手指无法控制地放松。于是若暚轻易地拿到了他手中的钥匙。两人的呼吸声隔了一尺,此起彼伏,完整地交叠在一处。“你要记住了,是你要来的。倘若你真的来了,我该拿什么给你做谢礼?”
他的眉眼与薄薄的唇弯成三道温柔的弧度,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地笑了,龇牙道:“我希望,下次能多吃一碗饭。”
若暚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说笑道:“或许你会白跑一趟。你知道吗?无论是哪一边的阵营,都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会用石头先砸碎安身立命之处,然后下一刻要砸的就是我们的脸。”
她并不担心,只是想凑在他耳畔低语一次,意图尝试贴近的感觉。
他没有知难而退,也没有说些类似“有我在,你不用怕”的酸话,只是笑着说:“你别看我这样,真要打架也是挺厉害的。”
“那我做什么?”
“你躲在柜台里尖叫吧,就当是给我呐喊助威。我听见你的惧怕和悲恸,可能真的会发狂,从而变得更凶猛。”
他只是说笑,将她的影子与自己的重合,好像那片幽暗的土地会生长出缱绻纠缠的枝条。门外的风饕雪虐倒是折断了许多干枯的树枝。但彼此都认为,它们来年又会在盎然绿意中复活,仿佛失去的灵魂只是随北风离开,度过一场富有诗意而孤僻的旅途。
钥匙是景行在针线包中找到的。景行趴在窗子上凝视黏稠浓厚的乌云许久,没有半点星辰,明日很有可能会下大雪。直到起了北风,将他的耳朵冻得发僵。
景行才意识到冷,拽拉了几下,顿感无聊,将台上的几枝茶花收进屋,合上了窗户。景行洗完澡,在洗衣服时,不慎扯下衬衫的纽扣,发现其余几枚也摇摇欲坠,就去找针线缝补。他跟高师傅相依为命几年,家里没有女人,基本的缝补工作都会。他才意识到他并没有针线,正要放弃这打算,预备明天拿到胡家去补,忽然间在桌子上看见一个针线包。
那是近几年堪称与她形影不离的物品。除了针线外,她有不少重要的东西也常会放在里面。若不是景行提起让她停手,她也不会无意间把它遗落在这里。景行打开后,看见一串钥匙。
最大的一把柄上的狮子图案让他陡然一惊。他拿起细看,立刻跑进卧室,从抽屉底下翻出一把对照。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穿上衣服出了门。
走到半路,果然下起雪。走到位于海格路的别墅,他的发梢已经湿透。他并不冷,拿出钥匙打开一重重的门。先是院子的雕花镂空铁门,再是红木屋门。灯已经全坏了,他隐约能看见路,很快就走穿了屋子。
他停驻在通向后院的红门边,视线才稍微清晰了些。很快,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哭声。恐惧悚然弥漫,景行又听见碰撞声。
直到他发现声音来自地下。一块木板上了锁,那是地窖的入口。他已经想离开,但是当他用那串钥匙的最后一把捅入锁芯,完好地吻合时,他的惧怕已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份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的感受。他唯一能说清的是,他在撬开的那一瞬间,竟然想要落泪,却与悲伤无关。
地窖中有灯光。他越往下走,那哭声就更明显了。他在角落的铁栅栏后看见了跪坐在地上的信之介,震惊之余立刻走过去。但是景行尚未来得及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将他从铁牢中救出来,信之介就在哭泣中尖叫一声,惊惶道:“大哥哥!”
景行回过身,谢诚至已经慢慢走近。他的步子像猫一样,没有半点声响,全身上下穿着清一色的黑,愈发像一只漆黑的野猫,唯独眼睛没有野性的凶狠戾气,反而是含了一点苦涩的笑意。
“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对你动手。但是我也知道,你一定是要把他带出去的。”谢诚至上前,骤然抬手擒拿住他的胳膊,往背后一扭,锁住他的肩膀。不过一瞬间,景行被他钳制住身体,扣在一旁的木箱子上。他挣扎了几下,但无济于事。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不能保护自己。”谢诚至凑到他的耳边,冷笑道:“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也打断了你的两条腿,你也许才会在恨我的同时,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
谢诚至并没有受伤,但额间已布满了汗珠。每当雨雪天气,他的双腿犹如插进好几把刀刺。潮湿的寒气径直穿透他的骨髓,蛀咬血肉直到成为一个个空洞。他像个外表完整,里面千疮百孔的纸人,但是听见响动,还是敏锐地起身下楼。多年练就,那已经成为他的条件反射。他将景行扭扯进牢笼中,不再多问什么,即刻上了锁,眼神如日食般,一点点暗下去。
他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巨响。景行用力一拳砸在铁栏杆上,面色却很冷漠,随即是沉闷的回响,在寂静中沉淀下去。他漠然发问:“你和她,想要做什么?”
谢诚至没有回答,一径走上去,顺手掐灭那盏唯一的灯。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