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在地上僵坐许久,脑海中一片空白。
信之介慢慢伸出手碰了他一下,低声喊道:“大哥哥。”
景行回过神,在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中,唯有凑得很近才能勉强看见对方的些许轮廓。景行感受到信之介的手冻得冰冷,勉强挤出一丝笑:“怎么了,是不是很冷?”
景行立刻脱下大衣披在信之介身上,往他那边挪动身子,挨着他坐下。
“你疼吗?”信之介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而是搭在他的胳膊上。
景行摇头,意识到对方未必看清,加了一句:“不会。”
他们待的牢笼位于地窖角落的凹陷处,三面是墙,余下一面设着铁栏杆。
景行见他不再说话,心知他一定很惧怕,主动开口:“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信——信之介。”信之介缩在大衣中,伸出一个小指头在景行的手心写字。
景行凭触感得知他的名字,笑道:“你的中文听上去很地道,一点也不像日本人。”
他小声回答:“其实,我的日语说得并不好。好像在我四岁的时候,我就跟着母亲到了中国,所以我对日本反而一点印象也没有。”
信之介伸出手在地上画东西,在幽暗中看不清那是什么。“我记得我刚到中国待的地方有一片很广阔的土地,真的一眼都望不到边,就像是大海一样。我说的是后来搬去青岛看见的大海。”
他怕景行听不懂,认真地说:“舅舅跟我说,我们的家乡也能看见海,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也没有记忆。”
景行尽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感磨去,说:“我小时候也搬了很多地方,天南海北都去过。不过想想其实也挺好的,可以认识很多人。”
“其实我也没有认识很多人。”信之介又将话题转移回去,说:“土地上种了很多庄稼,照顾我的嬷嬷告诉我那是荞麦,还有高粱。我让她写给我看,她说她不认识字。后来我学会了,在沙地上写给她看。嬷嬷忽然就哭了,她告诉我她是被人抓来的。她的家人都跑了,庄稼全被烧光了,孩子也死了。看门的清兵卫听见了,就用棍子用力抽她。”
寂静,寒冷与昏暗的联手能让最不愿意滋生的感触幻化成形。毕竟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唯有直视过去的可怖。
“后来我们要搬走了,但是嬷嬷不愿意跟我们走,求我父亲放了她。我当时坐在车上,看见父亲的手下对她开枪,然后他们把她扔进了高粱地。”
他停止了片刻,低声道:“大哥哥,那儿一眼都望不到边,也许不止有嬷嬷吧。”
景行无言以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信之介的指尖依旧在地上摩擦涂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身边没有任何朋友。我开始画画,用手在沙地上,用笔在纸上,后来学会画鲤鱼旗。身在异乡为异客,但是,好像中国和日本都是我的异乡。”
信之介依偎在他的怀中,小声地说:“其实我一直很怕。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我发现,身边的人真的全都变了。”
几滴水珠砸落在他的手背上。景行伸出手,触摸到信之介潮湿的眼角。“我以后——也会变成父亲那样吗?”
信之介笑着,眼泪犹如记忆中矮小屋檐滑落的水珠,“那我宁愿永远待在这个暗室里。至少你抱住我,我觉得很温暖。”
景行说:“太晚了,你先睡一会儿吧。等我们出去了,我带你去我家乡的灯市街玩。那里也有很多用不同东西画画的人,有人会用糖浆画龙和鲤鱼,还有很多漂亮的花和灯。”
“我们还能出去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嗓音已然沙哑,甚至能听见细微的哆嗦声。
景行沉默片刻,把腕间的佛珠褪下给他戴上,尽力给予最好的安慰:“你别怕。”
他年纪小,并不懂佛的含义,但触到那一串带着温度的珠子,在黑暗中似乎也明白了,合上了眼睛。然而两面是坚硬的石壁,靠在上面根本不能入睡。
景行将他抱起放在腿间,能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张开双臂将他护住。信之介把大衣褪下,反过来披在身前,如此二人都能盖上衣服。他缩在景行的怀中,逐渐地也不发抖了。虽然只有两人独处暗室,他仍然像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那样,声音越压越低,“傍晚我准备要去院子挂鲤鱼旗的,可惜没来得及。去年的今天是嘉明出事的日子。”
景行收拢双臂,避免冷风从缝隙钻进大衣里,仿佛形成一个紧密的睡袋。信之介逐渐进入梦乡,在临睡之际,他犹在梦呓般低喃,像冷雨洇进景行的心间,晕散成一片灰色的烟云。“在人间,谁才是异客呢?”
北风从夜里就开始嘶鸣,从宴会厅回去的半途中下起大雪。王渝谦一到家就走回房间,原想写几张字,但才想起并未准备新的纸笔。旧纸早已干皱发黄,笔毫也全都蓬乱发硬,根本无法用于书写。他记得今天的日子,刚才上楼梯前觑若昕一眼。她面无表情,亦无话可说,那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若昕往厨房走去后,许是刚才饮了几杯酒,此刻要去泡解酒茶。王渝谦坐在床上,无事可做,看见床头柜上隔着旧年的书,拿起翻看几页。
他尚未进入情节,她若昕端着一托盘冒热气的东西进屋。然而那并非他所想的解酒茶,而是两碗面。
若昕说:“刚才没吃什么东西,你也一定饿了,我煮了两碗面。你凑合着吃吧。”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亦没有抬目看他,将其中一碗端到他面前,随后就拿筷子吃起来。王渝谦捧着碗,看着她淡漠的吃相,试图把淤塞心口的郁事说开:“今天是……”
若昕打断他:“我知道的。但是我们最好别让情绪太低落,明天也有很多事等着要做。”
她虽如此说,持筷的手还是逐渐僵住,一字一句所掺杂的笑声低哑轻颤:“过生日时都要吃面,那今天吃面也是可以的吧?我不大想用,那种让人再绝望一回的思念方式。”
王渝谦凝视着她异于常人,甚至称得上诡异而失礼的举动,却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酸涩,并没有说什么,将他手中那碗面上的两片火腿夹起,搁在她的面上。两个人坐在床边,默然无声将面吃尽。
次日清晨,王渝谦独自坐在窗下,将窗户洞开,看雪覆盖在黎明时灰暗的建筑上。那幅场景像极了他搁在身边的老照片。亮白的边框,灰色的内容,有记忆却也混浊的景象。大部分都是旧景物,譬如庄严肃穆的正堂,红木桌椅与匾额设于正中,香楠茶几与椅子分列两排,几百年来在屋檐下正襟危坐,谁也不苟言笑……卧室的素白帷帐等待着秋风掠过,才能飘动片刻;雕工精美的铜镜台似乎发出与寒山寺的钟鼓般沉重的声响;为求祥瑞豢养的鸽群,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扬起翅膀逃出院落,弥漫起呛人的灰尘……
他醒得很早,大约五点钟左右,是冻醒的。刚搬回来也没让人修理暖气,仅仅是在房间拢了个火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南方的雪不似北方,带着浓重的湿气,侵略性变得更强大,几乎无孔不入。
王渝谦但凡一醒,就不可能再睡着。他推开窗户,看见雪下得越来越大。它似乎要把城市掩埋,竟有景象能将苍白与壮观结合在一起。王渝谦看得出神,一时忘了冷。直到风改了方向,往屋内吹来,将照片泼了一地。他看见了初露笑靥的嘉明,与另一个少年的样貌重叠。
还没来得及捡起,就响起了敲门声。王渝谦飞快收拾好,将它们又放回抽屉。秘书把门推开时,他已将面朝雪景的椅子换了朝向。
“河村先生有事找您商谈。”
秘书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房间。
王渝谦应了一声,不带任何东西就出门去。他看见立于湖畔的若昕。她并没有做任何事,仅仅是立在青石边远眺墙外,她看的也许是错落的楼房,也有可能是蓝灰色的山影。王渝谦走近后。她蓦然回首,看见他后,下意识扬起一段略显荒芜的笑意。那笑令他心思滞涩,顿时语噎。
若昕问:“又要出门?”
王渝谦颔首,告诉她河村的邀请。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他就邀请我一个人。”
若昕凑近,压低声音说:“昨天的日子,河村也不会忘。他会选择今天就约你,一定是想探知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思。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即使再有隐忍的心计,也很难掩饰。”
“我明白该怎么办。恼怒和伤感都不能少,否则就太假了。谎话要半真半假地说,才能骗到所有人,对吗?”
若昕颔首,最后追加一句:“不用吃得太饱,我在家里。”
“嗯。你进去吧,这儿不是家里,是外面。”王渝谦掂起她冻红的手,放进她的皮草围巾下,转身离去。
那边派车来接他,不过并没有把他送往河村府邸或是极斯菲尔路,而是往南京路的方向开。王渝谦对地形并不陌生,然而看见了去向不同,仍然坐在后座一句话也不说,凝望窗外呼啸而去的雪景。
到了松叶屋门前车子才停下。一条石子路夹在矮松树间,通向屋侧的连廊,那就是正门。都说此处很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情调,但仔细辨认就能发现建筑园林的风格极为阴暗。入了严冬,仍是光秃秃的树梢与几株常青松柏,连枝点缀的梅花也无,更别提其它亮色。
河村在热气氤氲之中,那张常年含笑的脸也因模糊而变得诡异起来。他命人烧了火锅,盘腿独坐在桌案前涮新鲜的红肉,因吃了滚烫的食物,连语气也变得亲切温暖起来:“胜平,坐吧。下雪的冷天,当然要吃火锅。一会儿吃完饭,还有红豆汤。昨天太多人,又忙成一团,我更愿意单独请你吃饭。”
几盘红肉片摆成花形,盛开在瓷盘中。王渝谦认得那是鹿肉片,日本人称之为“红叶”。从他进屋到坐下的几分钟内,两人还没有正经说话,河村就已吃了六七片入腹。他见王渝谦不动筷子,眯眼咧笑,说起鹿肉锅名字的来源:“深山踏红叶,鹿鸣悲秋声。”
说罢河村亲自将其中一盘肉端到他面前:“知道你不爱吃鹿肉,我让人准备好几盘最好的霜降。今早刚宰杀的小牛,到切片上桌也不到两个小时而已。”
他一气涮下三片,蘸了剁椒酱一口吞下去,吃得直哈气:“呵,你们中国的辣酱真是别有风味,后劲又猛。实穗特意找来的做酱师傅。可惜我吃不得太重口。”
他舀出几勺澄清的鹿肉汤饮下,又往锅中下了两块用牛肉卷起的韭菜:“中国的好东西确实多,真是让人一日都离不开呀。像蔬菜的味道也很不错,可惜很多品种日本都没有。”
王渝谦尽数看在眼中,一向在宴席上寡言少语,夹起牛肉陪吃了两片。然而汤汁里早已入了鹿肉的味,他受不了那味道,遂在一边等他吃尽兴。
河村倒是大快朵颐,没有停下之意,更起了兴致,边吃边聊主菜:“鹿在中国有什么不一样的含义吗?在日本,它是代表安宁祥和的灵兽。前几日我翻阅典籍,也查到一处。听闻古时求娶,就以成对鹿皮为下聘礼,称之为俪皮。更有鹿车共挽,形容夫妻同甘共苦。”
“差不多。”他饮下一口清酒,冷颤的身体稍微暖和了一些。河村让侍从把木门都拉开,可以边赏雪景边作乐。
他吃得满额是汗,毫不避忌,哂笑道:“你和妻子也是鹿车共挽。等再有个孩子,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河村忽然抬高视线,举杯道:“咱们多年交情,若到那一日,可一定要让他认我做义父。”
他说的很是轻巧,院子的白雪轻飘飘地压在黢黑的残枝上。
王渝谦目光暗去,沉声一笑:“现在哪有心情想那种私事。”
“话不是这么说。”河村彻眼神倏然转冷,亲手为他涮肉,又夹到他碗中,再为他添酒,用围炉夜话的语调温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论人处于何种境地,本性是忘不掉的。”
河村彻抿出一股深浅莫测的笑容,忽然间又驱尽,看着实穗踩着小步子上前。瘦骨嶙峋的女人偏要披着堪比一堵墙的厚度的灰貂皮衣,几乎要把她给压垮了,底下罩着红黑两色相间的和服,看去就像一盆炭火浮起了灰烬。
“找到泷泽家的小公子了。”
“哦?”河村颇有兴味,眯起眼睛问:“在什么地方?”
实穗见他径直发问,立刻会意,也不再低声回答:“樱子的住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