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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5489 2021-04-06 16:44

  镂空雕花的铁门洞开,庭院里掉满了大把的枯叶,几株梧桐像是谢顶的守门人,佝偻身子缩在墙角后,见有人来,凭借风瑟缩了下。

  待走近,它们才发现是故人归来。正厅也是灰头土脸,唯有瓷器在灰尘的怀抱中反而更显出厚重感,终于表现出点价值来。时间令树和人缓慢衰老的缘故,似乎也能从中得出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结果人却是一瞬间变老的,有时快到连回顾都来不及。

  若昕一进门就看见楼梯边有几叠蛛网。她在蛛丝的网罗下走上二楼,敲响卧室的门。

  “也没有人来,就让人打扫了卧室和书房。楼下太脏乱了,我明天再雇几个人去弄。”

  他又说:“忘了让人打扫你的卧室。”

  她并不在意,往卧房中走去,只是问:“他们应该没有把我的衣服都给毁了吧?”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的皮影还在,我放在我房间的床头柜里。”

  她转过身,笑颜明媚,挑眉道:“我问的是我的衣服。要是没有了,你就又要破费了。”

  王渝谦上前抱住她,勉强衔起笑意,低声说:“以前的都不要了,晚上陪你出去买。”

  若昕低眉嗤笑,仿若叹息般说:“都好。”

  很快又迎来宴会,无论主题是什么,那仿佛都已是他们生命中所离不开的重要标记,甚至成为浑噩命运的唯一亮色。

  “我好了。”王渝谦回答了一句,收拾好行装,向门口走去。

  她没有挪动步子,在他走近时伸手替他整理衬衫的领口。他换了新衬衫,她一触碰到就发觉了,包括西装领带也都是新的。王渝谦踏着深褐色的小牛皮鞋,刮了胡子也理了鬓发,比月初看去要精神许多。

  她说笑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如花美眷没有。比起权势地位,或许你的样貌对女人而言更有诱惑力。”

  “女人也是食色之客。”

  她摇首道:“女人只是坚信第一眼看中的,就是发自心底想要的,比男人更不容易放下。”

  “比如你的皮影?”语一出口,两相沉默。他并不认为说此话不合时宜,二人之间唯一的默契就在于任何言行都与时宜无关。

  她没有说话,看见口袋里空无一物,“你忘带钢笔了。”

  他有个习惯,但凡出席宴会,都会在胸口别一支钢笔。王渝谦低首一看,“没事,其实并没有用处。”

  他将她刚放下的首饰盒又打开,想从里面挑出两件:“你也没戴首饰。”

  “你都准备好了,我就不戴了。”她抬起套着紫玉镯的手腕,除此之外别无累赘,显得疏落大方。

  司机已在门口等,待他们上车,呼啸一声远去,摩擦路面的声音并不像马嘶,只是远去背影让人想到枯藤老树昏鸦的画面。是庭院中几树空枝的缘故吗?不过至少在它的奔波下,枯叶又暂时活过来了。

  夕阳西下,一辆陌生的黑轿车溅起两旁的落叶,忽然停驻在霞飞路上。十二岁的孩子目送赴宴的父母。在他的印象中,双亲很少一同出去参加宴席。母亲总是生病,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她日渐枯黄丑陋的脸孔。母亲换上新和服。假发髻和桃红色簪花,勉强能添上几分春色。

  绫子在镜子前精细地描着眉毛,扬起笑靥,见丈夫早已换装妥当,带着兴奋问:“我这样合适吗?三十多岁的人了,戴颜色这么艳的首饰,要让人笑话的吧。”

  “好看。”男人口吻冷淡,但确实是在称赞,凶狠的眼眸在看见她的新妆时,倏然软化发亮。泷泽又催促道:“你能不能快一点,你知道我最厌恶迟到。一个总是迟到的人做什么事都没有效率。”

  绫子忙点头应和,又担心会晃下细心插戴好几回才满意的发钗,顷刻间僵住脖子,像木偶一般,立刻加快四肢的动作,颈项以上的部分几乎一动未动。

  泷泽看着她略显可笑的姿势,也忍不住放慢语调,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今天那里,有你喜欢吃的黑鲔鱼。你待会儿不要喝酒,会晕的。”

  绫子颔首浅笑,踩上木屐,扶住他的手臂。

  车子发动得很快,溅起一道刺鼻的烟尘。信之介仅仅觉得母亲今日和飞起的落叶一样,终于有了点神采。他在门边站了会儿,看着那些又躺下的静谧秋叶,渐渐浮起笑,预备回去悬挂鲤鱼旗。

  有个穿黑色大衣的人走过,一只钱袋掉在了他的面前。失主走得很急,根本没有察觉。信之介忙捡起来跑上去,过了转角才追上。他唇边陷下去的酒窝还在,钱包交接时碰到那人的指尖,凉得让他发颤。他穿着通体纯黑的大衣皮靴,像是一道夜晚望不见的冰冷江水。他身边的枯叶,完全静止了。

  若昕很久没有再参加过宴会,换上崭新的旗袍,再端起一杯香槟,勉强能应对自如。先迎上来的是藤原,他嗅到了气味似的,大模大样走到门口说:“好久不见,王先生,王太太。”

  藤原摆出一套奉承女宾的惯用说辞:“您今天可真美丽,怕是明智玉子在世,也要惭于您的容貌之下。”

  若昕心知他说的是假话。因为她的容貌在杏子面前都略逊一筹。

  说罢藤原就对王渝谦笑道:“王先生,我陪你进去吧。许久都没有一聚了,今天我们可要多饮几杯。我让杏子带来几瓶最好的白兰地。唉,你喜欢白兰地吗?要是喝不惯,我再让她回去取些菊正宗来。你在日本留学那两年,应当会喜欢清酒的。”

  藤原几乎都要揽上王渝谦的肩膀。若昕认为那是他太矮够不到的缘故,不然他可能真的会做。她随二人走到宴会厅中心,在茉莉香气中先注意到衣装艳丽的绫子。在一堆大同小异的西服间,绫子袖摆与衣裙上的红色瞿麦花纹与墨色飞燕确实很显眼。

  她精修过妆容,掩饰住长年的病态,可惜凹陷的两颊和眼眶仍然暴露了痕迹。尤其是左眉上一串太过艳丽饱满的樱花流苏簪子,令她看上去愈发颓丧。她似乎也很窘迫,一直不说话,双手一直交握垂放在腰带处。

  泷泽不主动理任何人,像枚铁钉钉在了绫子身边,五官几乎一动不动。

  很快河村与他最亲近的部下诹笱也很快入场。因为外面冷得出奇,来宾都在西装外又套一件大衣抵御风刀。诹笱的大衣领口有一圈咖啡色的貂绒,蓬松的毛捧出一颗细长的脑袋,显得他的脸像是一棵萝卜插在咖啡色的土里。他一笑,整张脸就彻底塌了。看见的人都忍不住或低下脸,或转过身。

  他们脱下大衣,让侍从拿进更衣室去。

  河村竟像是迎接出差归来的好友,扯出笑容说:“胜平,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要永远见不到你了。”

  他主动端来两杯酒,眸中泛起怅然的苦涩,旋即又摇首拭去,笑道:“来,我们干一杯。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共事玩乐了。”

  无人提那件事,毕竟河村的表情实在恰当好处,没有虚伪做作的逢迎,也不是悲怒对视。他饮尽后喟然长叹,似乎是两边都被误伤,坠入无奈的苦难深渊。王渝谦亦轻扬起唇角,仰脖而尽。

  敬过酒后,大家都各自散开,三两个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王渝谦要抽雪茄,才想起雪茄盒在大衣口袋里,走到更衣室去取。

  绫子也走到若昕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藤原见他们对饮,哂笑道:“泷泽太太难得来赴宴,原本又要推辞的,但听见王先生说起,王太太问她要不要来,也肯赏光了。”

  她松口气,赧然道:“我身体太差,又不懂交际应酬,白来让你们看笑话。因为我和王太太许久没聚了,她问起,我自然是要来的。”

  藤原笑道:“那你们今日要好好玩,别和无趣的我们站在一起虚耗光阴了。女士都在那边,杏子备了些上等点心,或许你们会喜欢。”他又向男人们说:“王家和泷泽家的感情真是好。我都想把妻子也从东京接来与你们交朋友,也好让她学学两位淑女的仪态风范。”

  河村道:“藤原太太是出了名的娴静优雅,如何还要向别人学呢?”

  藤原摆手说:“不成,黄脸婆啦。再娴静优雅也敌不过岁月不饶人,都是姑娘们的修饰词了。”他借此话题,故意环顾一圈,发问:“说起来好长时间没见良太了,今天他又没来吗?”

  河村蹙眉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想来是有事吧。”

  他正要回首吩咐秘书去询问缘由,却听见藤原高声笑道:“不必忙,我知道他在哪里。一定是又和美人共度良宵呢。”

  绫子颇为震惊,忙说:“我并不清楚此事,藤原将军,良太若是做错什么,请您多担待,他年纪尚轻,很不知分寸。”

  藤原道:“太太,您不要紧张。良太年纪也不小了,男欢女爱也是人之常情。无非是须毛驹中尉偶然看见良太和一个女孩子相处甚好,跟我们多说了一句罢了。”

  他又把目光转向男人那边,嗤笑道:“良太原先很是腼腆,但自从跟了河村君后,人也开朗了不少,都敢和异国女生搭讪了。看来你真是教导有方呐。”

  他们尚在说笑。若昕把手搭在绫子的袖口,笑道:“姐姐,我们去雅间吧。不是说各家女眷都在那边。”

  绫子有些惊讶,旋即颔首道:“好。”

  虽说是雅间,但里面的说笑声并不比外面安静多少。实穗带来一等的歌舞伎。她们的圆脸涂得煞白,唇上点了蝴蝶妆,看不出原有的表情,虽是在拨动三味线与乐筝,但演奏与汉乐不同,像是被无形的蛛丝给牵住了,从指尖的拨弄到曲调的成形都很是僵硬。小茶桌上的寿司与和服花纹一般艳丽诱人。然而她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动。总之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精致却乏味。

  她与绫子聊了一小时左右,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在酒台前刚站定不久,就有一只酒盏就递到了她的面前。藤原携一位丽人,正冲她笑。

  “王太太,还是不要喝台子上的酒。全都是给男人喝的,烈性大得很,女士可受不住。这是杏子带来的苹果酒,您可以试试。”

  她接下后搁在台子上,温婉笑道:“谢谢,但是我不想饮酒。我在里面待太久了,有些发晕,所以才出来透透气。”

  “只怕她们巴不得您出来了。”

  若昕面不改色地笑道:“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很失礼的事吗?”

  藤原摇头说:“我是说,她们和你这样别具一格的美人待在一处,一定浑身都不自在。”

  “您说笑了。”

  她侧过身子,把视线随意地挪往别处,右手搭在左手的镯子上,在藤原眼中不自觉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那镯子仿佛是一串无意打在他脸上的紫藤花,而他抬目,花下立着一位似笑非笑的美人。

  他盯着那双皓腕出神,良久后叹道:“抱歉。”

  “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我说抱歉。”藤原苦笑一声:“当初我应该拦住河村君的,但是他却像是发了狂,听不进任何话。事后我也派人去找过你们,想先给你们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再请柳川先生出面平定。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您和王先生一定受了不少颠沛流离的苦楚。”

  若昕看着他,片刻后摇头浅笑道:“没事,您不要放在心上。”

  忽然间跑进来一个警卫。皮靴蹬地的声音太响亮,生生划破了钢琴的静谧。他凑到泷泽身边低语了一句。泷泽眉心跳了下,大步迈进雅间。须臾后,众人就看见一向端庄的绫子完全不顾姿容形象地从里面狂奔出来。她头晕眼花,步伐快而不稳,掉落了那枚樱花发钗。

  会场一片骚动,来宾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藤原和杏子也走了过去询问究竟。她端起刚才放下的酒盏,啜了一大口。

  王渝谦已朝她走来,眼角含笑地贴近她的胸前,双臂撑在台子上,正好将她完全挡在身后众人的可视死角。若昕向后微仰。

  他用温软的眼神应对她的空濛冷淡,低声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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